《最后一封未寄出的家书》
整理母亲遗物时,我在樟木箱底翻出一沓泛黄的信纸。每张信笺都贴着褪色的邮票,邮戳上的”乌兰巴托”字样被岁月磨得模糊。最上面那封信的邮戳日期是1998年5月12日,收件地址栏赫然写着”北京某中学”。
“额吉我想你了。”这七个字像被风沙磨砺过的箭镞,在泛潮的信纸上刺得我眼眶生疼。母亲生前总说,这封信是她用三个月零七天的晨昏写就的,可当我在她临终前攥着那叠信纸时,她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抠着信纸边缘,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:”寄出去吧,寄给那个总说草原风大容易迷路的丫头。”
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。母亲裹着褪色的蓝花头巾,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跑。她怀里抱着用旧毛毯裹着的铁皮盒,盒盖上歪歪扭扭刻着”小满的生日礼物”。那天我发着高烧,母亲冒雨买来药,却因校门口积水被困在雨幕里。她把药塞进我手里时,掌心被雨水泡得发白,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。
“额吉我想你了。”这七个字在记忆里反复回响。母亲总说草原上的云像游牧民族的游子,来了又走。她年轻时跟着父亲从锡林郭勒迁居到呼伦贝尔,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冬里给牧民接生,在牧民家借宿时总把最后半块奶豆腐留给孩子。她教我骑马时说:”马蹄印里藏着星星,等风干就变成银河了。”可当我真正学会独自策马时,她已不在人世。
在整理遗物时,我发现铁皮盒夹层里藏着本褪色的《蒙古秘史》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火车票,1998年5月9日从海拉尔开往北京。票根背面是母亲用蒙古文写的:”小满,额吉要去看你。草原的春天来得太早,怕你等不到。”
我突然明白,母亲没有寄出的信里藏着多少未言说的故事。她曾为攒够路费,在县城制衣厂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;她把攒了半年的奶豆腐换回十斤粮票,只为给住院的我买块巧克力;她临行前夜,用马鬃编成挂坠塞进我书包,说那是”草原的护身符”。
那封信里应该还有母亲教我辨认北斗七星的往事。她握着我的手在夜空中画勺柄:”天枢是摇光,摇光星落在牛背上是好兆头。”如今我站在北京天文馆的穹顶下,看着人造星空,终于读懂了她用整个童年教我的星图。原来”额吉我想你了”不是简单的思念,而是她用牧歌般的语言,把草原的月光、马蹄的节奏、风干的奶香,都织进这七个字里。
母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,掌心温度比记忆中更凉了些。”小满,记得给额吉看天上的北斗。”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”等风干的那块奶豆腐,就藏在摇光星的勺子里。”
我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星空下,终于懂得为何草原上的思念需要经年累月的沉淀。母亲用半生时光写就的信,每个字都浸着马奶酒的醇厚,每个标点都带着风滚草的倔强。那些没寄出的信笺里,藏着蒙古包前不灭的篝火,藏着冬不拉弦上颤动的月光,藏着牧人用一生也说不尽的那句”额吉我想你了”。
当我在母亲墓前展开那封信时,五月的风忽然卷起纸页。我看见信纸背面有行小字:”若你读到这封信,说明摇光星又落在牛背上了。”纸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蒲公英,绒毛在星光下轻轻颤动,仿佛母亲在千里之外轻轻吹散的口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