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夜灯》
台灯的光晕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准时亮起。我数着挂钟的滴答声,把那张被揉皱的数学卷子又展平。最后一道大题的几何图形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,阴影里藏着无数个解不到的未知数。母亲端着温热的牛奶进来时,我正用圆规抵住指尖,血珠顺着纸面滑进题目里的圆弧。
“又熬夜做题?”她摘下老花镜,布满细纹的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,”明天再解不出来,妈给你请家教。”
我别过头,看着墙上那张全家福。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少女抱着奖杯,母亲站在她身后举着相机,笑容比窗外的月光还亮。可现在她连圆规都握不稳,总把”两点之间直线最短”说成”两腿之间直线最短”。
“妈,你说如果人生是道数学题……”
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震得窗台上的绿萝叶子簌簌发抖。她扶着餐桌的手青筋暴起,像被风吹皱的河面。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药渍,那是上周帮我熬中药落下的。
“别说了!”她猛地合上药箱,金属扣撞在玻璃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,”你爸的病还没好,妈的药不能断。”
台灯的光圈在母亲佝偻的脊背上摇晃,她转身时带起一阵药香。我看见她后颈新添的银丝,在暖光里泛着细碎的冷光。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闯进脑海,父亲在ICU的仪器发出刺耳鸣叫,母亲守在病床前三天三夜,最后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雨里走了二十里路。
“当年你爸查出来肺癌晚期,妈整夜整夜地哭。”她蹲在厨房水槽边洗菜,水珠顺着皱纹的沟壑滑落,”医生说最多三个月,可妈偏要给他熬中药。结果你爸喝到第三个月,把药碗砸了,说喝中药不如喝砒霜。”
我握紧了笔,墨水在纸面洇开一朵乌云。那些被母亲藏在阁楼铁盒里的病历本突然出现在眼前:2015年3月,父亲确诊肺癌早期;2018年9月,肺结节增大;2021年6月,确诊晚期。每张诊断书上都有母亲颤抖的字迹,记录着化疗日期和止痛药剂量。
“妈,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……”
“说什么呀!”母亲突然把菜篮子往我面前一推,翠绿的青菜撒了满地,”你爸总说男人要面子,哪能让女儿担心。”她弯腰捡菜时,后腰处的膏药贴片硌着我的膝盖,凉得像块寒冰。
窗外的月光漫进来,照见书桌上那本《高等数学讲义》。翻开的书页里夹着张泛黄的便签,是母亲工整的笔迹:”小满要考重点高中,妈每天背三个单词。”字迹从2019年延续到2023年,最后几页被水渍晕染,像是被泪水泡皱的纸。
“妈,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关在屋里?”我伸手去推她房门,却被冰凉的金属把手挡住。门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,混着中药罐子的咕嘟声。我看见母亲蜷缩在床角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A4纸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”对不起”。
那晚我翻遍整个房子,在衣柜深处找到个铁皮饼干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药瓶,标签上贴着不同颜色的便利贴:蓝色是给父亲的降压药,粉色是给女儿的钙片,黄色是给母亲的安眠药。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,日期是2022年11月,患者姓名栏写着”林秀兰”。
“你妈有抑郁症。”父亲临终前用插着鼻饲管的手指,在我掌心画出歪歪扭扭的”兰”字。他最后的清醒时刻,反复念叨着”别让秀兰知道”,仿佛这个秘密比癌症更致命。
月光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棵被风折断的老树。我突然想起初中时偷听到的那段对话,父亲在电话里说:”秀兰的厂子倒闭了,她每天吃安眠药才能睡着。”母亲把电话挂断后,在厨房里摔碎了三个瓷碗,碎片扎进她掌心,她却笑着说:”碎碎平安。”
书桌上的挂钟指向三点,母亲房间的门终于开了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睡衣,手里拎着个保温桶,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。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银丝,在月光下像撒了层盐。
“给你煨的鸡汤。”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,转身时撞倒了桌角的相框。全家福从中间裂开,照片里的少女和母亲同时露出惊慌的表情。母亲慌忙去捡,却碰倒了那盒安眠药。
药片撒了一地,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荧光。我弯腰去捡,看见母亲颤抖的指尖悬在半空,像在接住一片坠落的叶子。她突然跪在地上,把脸埋进药堆里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
“妈,我们去医院。”我扶起她时,闻到她身上浓重的中药味和苦杏仁的气息。母亲却死死抓着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”别告诉爸,他刚做完手术……”
凌晨四点的急诊室里,母亲蜷缩在候诊椅上,手里还攥着那盒散落的安眠药。护士第三次来催她挂号时,她突然抓住护士的衣角:”请问,哪里能买到慢性病医保?我想给小满买教育保险……”
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,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。她正用颤抖的手给手机充值,屏幕上是父亲的遗像。充电宝在掌心滑落,她却浑然不觉,继续输入着数字。月光从云层漏下来,照见她眼角未干的泪痕,和鬓角新生的白发。
第二天清晨,母亲把保温桶放在我书桌上。鸡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,汤匙旁放着她手写的笔记:”小满,这道题用三角函数更简单。你看,把图形旋转45度……”字迹被水渍晕染,像朵将开未开的花。
我翻开那本《高等数学讲义》,在夹层里发现张泛黄的纸条。是母亲用铅笔写的,字迹从小学到高中,最后变成歪歪扭扭的:”今天学会用圆规画圆,明天要背圆的周长公式。小满加油,妈在等你回家。”
台灯的光圈在书页上流转,我看见母亲在阁楼窗台种的多肉植物,在月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。那些被她藏在药盒里的便签,那些在药瓶标签上画的笑脸,那些被泪水泡皱的纸页,原来都是她笨拙的告白。
窗外蝉鸣渐起,我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完美的圆。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,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像极了她当年在阁楼里翻找药箱的声音。我轻轻推开门,看见母亲正对着镜子练习微笑,镜片后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。
“妈,我们今天去办慢性病医保吧。”我把诊断书递给她,她手一抖,药瓶从掌心滑落。母亲弯腰去捡,我看见她后腰的膏药贴片已经脱落,皮肤上留着暗红的痕迹。
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,照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。那些曾经让她失眠的烦恼,此刻都化作她掌心的茧。她突然握住我的手,掌心滚烫的温度穿透纸张,像十多年前她教我系鞋带时那样。
“小满,妈不是帮不上忙。”她轻轻摩挲我手背的疤痕,那是她帮我拔火罐留下的印记,”但妈会一直陪你解这道题。”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药瓶,标签上贴着不同颜色的便利贴。
最底下压着张崭新的诊断书,患者姓名栏写着”林秀兰”,日期是2023年9月。诊断结论栏的空白处,母亲用铅笔工整地写下:”已治愈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