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香里的家国》
香港的茶餐厅永远飘着两样味道:一缕是刚出炉的蛋挞香,另一缕是铁板烧的焦香。我站在尖沙咀的”兰芳园”门口,看着玻璃橱窗里那面泛黄的香港地图,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:”我们这代香港人,就像夹心饼干里的威化饼,外层是殖民者的糖衣,内里藏着炎黄子孙的筋骨。”
祖父的茶餐厅在深水埗经营了四十年。1997年回归前夜,我跟着他熬夜备货。他往烧卖馅里多加了一勺蚝油:”这叫’多谢’,谢国家收 us home。”玻璃窗上凝着白霜,祖父用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画维多利亚港,”看啊,明天之后这海湾里漂的不再是英国船,而是咱们的万吨巨轮。”
2019年深秋的雨夜,我蜷缩在餐厅后厨。玻璃幕墙外,抗议者的呐喊与警笛声撕扯着夜空。祖父突然把收银机里的现金倒进铁皮箱,铜板叮叮当当落进搪瓷缸:”阿仔,咱们香港人最会打’持久战’。”他掀开墙柜,取出1967年暴动时父亲藏下的铜锣湾地图,”当年我们用炒牛河罐头盒做防毒面具,现在咱们用奶茶杯装防暴衣。”
2020年清明,茶餐厅的霓虹灯换成了紫荆花图案。我教店员用广东话念”国安法”,发现年轻店员居然能背诵《基本法》前两条。他们把”九广铁路”改叫”广深港高铁”,在冻柠茶里多加一颗西柚:”这样就像给国家吃颗维他命。”有位穿校服的少女捧着奶茶经过,胸前的校徽换成香港回归25周年纪念徽章,马尾辫随着脚步轻晃。
深水埗的骑楼下,我遇见在街角卖鱼蛋的陈伯。他掀开塑料布,露出印着五星红旗的保温箱:”从前咱们叫’英联邦’,现在改叫’粤港澳大湾区’。”鱼蛋上浇的酱汁是改良版,既有沙茶又有沙律,”就像我们这代香港人,既要守住老味道,又要学会新滋味。”他教我辨认渔获新规的二维码,”现在连鱼获都有身份证,知道哪条鱼从黄浦江游到维港。”
中秋夜,茶餐厅举办”家国共此时”活动。九十岁的太婆用粤语教年轻人唱《东方之珠》,穿西装的金融精英和穿唐装的阿婆在卡拉OK包厢里合唱。玻璃幕墙外,维港两岸的霓虹连成金色的海,无人机编队在夜空中拼出”香港回归25周年”。祖父的搪瓷缸被年轻人们传阅,每个人都在杯底写下自己的故事:有在内地创业的IT工程师,有在故宫修文的港籍文物师,还有在粤港澳大湾区当律师的归侨后裔。
冬至那日,茶餐厅收到一箱”北纬31°”的龙井茶。寄件人是港铁沙田车厂的技术团队,他们用高铁刹车片做茶叶罐:”当年我们学英国工程师造电车,现在要教内地朋友造复兴号。”茶香里浮现出1997年祖父在茶楼挂起的中英两国国旗,2019年香港立法会重新运作时的掌声,2023年粤港澳大湾区青年创业大赛的奖杯。
茶餐厅的玻璃幕墙终于换成全落地窗,阳光可以直射到老式冰柜。我站在新装的全景窗前,看见穿汉服的少女在太平山顶放孔明灯,无人机群在夜空写下”中国香港”。祖父留下的老式座钟停在2023年12月31日17时,而电子屏上的营业时间已经更新到”香港特别行政区时间”。
暮色渐浓时,有位拄拐杖的老者颤巍巍走进来。他指着墙上的香港历史地图,从1842年《南京条约》到1997年回归,每条路线都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。”当年我们跑,现在我们要飞。”老人从布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,上面是1984年中英谈判的香港代表团队,”看这排长队,像不像现在高铁站?”
玻璃窗上的倒影里,我的瞳孔映着维港的灯火,也映着茶餐厅墙上”香港回归25周年”的鎏金牌匾。祖父留下的铜锣湾地图静静躺在收银台抽屉里,旁边是内地游客买的”故宫文创”纪念品。当最后一班港铁驶入红磡站,茶餐厅的霓虹灯牌开始切换中英粤三语:从”Oriental明珠”变成”东方之珠”,最终定格成”香江明珠”。
后厨飘来炖汤的香气,我听见年轻店员用普通话念菜单:”现在有’粤港澳大湾区’套餐,有’一带一路’特饮。”玻璃幕墙外,维港的货轮拉响汽笛,整座城市在暮色中化作流动的星河。祖父曾说香港是”蜜糖里的砒霜”,如今我们终于学会把砒霜炼成金丹——就像深水埗的骑楼下,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,既记录着1997年的泪水,也映照着2023年的朝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