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槐树下的约定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,我撑着伞路过巷口的槐树时,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踮着脚往树杈上挂红布条。雨水顺着他的灰布衫往下淌,却浇不灭他眼睛里的光。
“爷爷,您这是在做什么呀?”我驻足问道。老人转身时,我看见他左袖口磨得发白的补丁,像块褪色的补丁贴在苍老的手背上。他摘下老花镜,布满皱纹的眼角泛起水光:”小囡,你瞧这红布条多鲜亮,等会雨停了,树底下就开诗会了。”
我愣在原地,看着老人颤巍巍地爬上竹梯,红布条在风雨中翻飞。这棵槐树是整条巷子最古老的,树根处早已被岁月掏空,却总能从石缝里抽出新的枝桠。去年冬天我见它被台风刮断半边枝干时,是王爷爷用铁丝和麻绳把它捆起来的。
“小囡还没吃饭吧?”老人突然从树杈上探出半个身子,递给我一个裹着报纸的青瓷罐。我慌忙道谢,却瞥见他手腕上缠着渗血的纱布——定是刚才攀树时不小心划伤的。罐子里的腌青梅泛着琥珀色的光,混着几片风干的槐花。
那天之后,我总在黄昏时看见王爷爷坐在槐树下。他有时对着树洞里的旧收音机说话,有时把晒干的槐花装进玻璃瓶。直到某个周末,我撞见他蹲在巷口修那辆锈迹斑斑的凤凰自行车,车铃铛早已碎成几瓣。
“爷爷,这车还能骑吗?”我蹲下身帮忙擦洗。他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握住我的手腕,掌心滚烫:”等诗会那天,我要让你爹骑它去接你。”我这才发现他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,露出打着钢钉的旧伤。
槐树诗会的日子来得猝不及防。清晨的雨雾还未散尽,巷子里已挤满了人。王爷爷拄着拐杖站在树下沉吟,白发在晨风里翻飞。他忽然指着树洞:”旧收音机该响了。”我掀开树洞口的破布,锈蚀的喇叭里竟传出《茉莉花》的旋律。
人群里爆发出欢呼,我看见王爷爷扶着树干慢慢起身,空荡荡的右腿在晨光中投下细长的影子。他颤巍巍地举起自行车,车铃铛碎片在阳光下闪烁,像撒了一地星星。”小囡,坐稳了。”他扶我上车时,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布衣袖传来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。巷子两侧的墙根处,不知谁支起了茶摊,青瓷碗里浮着新采的槐花茶。王爷爷突然捏住我的手:”记得那年你爹接我回家,也是这辆自行车。”他指着车筐里那罐腌青梅,”他说等小囡考上大学,就带我去北京看槐花。”
我望着车铃铛碎片在风中摇晃,忽然明白这辆破车为何能载动老人三十年的光阴。当车轮驶过巷子尽头时,我看见老槐树的树洞里,整整齐齐码着十二罐腌青梅——从槐花初绽到霜降,每年一罐。
暮色四合时,王爷爷坐在树洞口教孩子们编槐花环。他的拐杖点着地面,哼着走调的童谣。我悄悄把那罐腌青梅放在他脚边,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像树洞里透出的月光。
如今每当我经过老槐树,总能听见风穿过树洞的呜咽。我知道那不是树在叹息,而是某个深秋的黄昏,王爷爷把车铃铛碎片撒向天空时,落下的星子。而那些腌在时光里的青梅,终将在某个春天,酿成我们都不曾见过的花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