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最后一班渡轮》

七月的晚风裹挟着咸涩的海水味，我站在码头斑驳的木栈道上，看着最后一班渡轮喷着白雾缓缓靠岸。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甲板，只有我站在原地，望着远处被暮色吞没的灯塔。母亲三天前寄来的包裹在背包里硌着后背，里面装着父亲病危通知书复印件和老家三亩薄田的房产证。

“小满，再不上去就开船了。”身后传来堂哥急促的喊声。我转身看见他攥着褪色的红布包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那是他准备送给村小学校长的”见面礼”，用父亲生前最后一个月积攒的卖海蛎子钱。

渡轮甲板像条锈迹斑斑的铁链，在暮色中泛着冷光。我数着从船头到船尾的十二级铁梯，突然想起高中地理课上学过的潮汐规律。当月亮运行到地球和太阳的连线上时，海水会形成最大的涨落差。此刻的潮水正以每小时三厘米的速度退去，而离灯塔还有四百米。

“你确定要等？”堂哥的声音在身后炸响。我弯腰捡起被海水泡皱的录取通知书，上海海事大学的校徽在夕阳下泛着金边。这所位于黄浦江畔的学校，录取线比省重点高中还高十五分。母亲在电话里说：”你爸临走前攥着这张纸，说这是你改变命运的船票。”

铁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我数到第七级时，看见对岸灯塔突然亮起橘色光柱，像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支烟头。潮水漫过脚踝的瞬间，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。父亲背着高烧昏迷的我冲进县医院，急诊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，他后背被雨水和血浸透，却笑着说：”小满要当船长，爸爸得先学会游泳。”

“最后一班了！”船长的吼声刺破暮色。我踉跄着登上最后一级铁梯，掌心被铁锈划出细密血痕。甲板上挤满抱着编织袋的渔家儿女，他们脚边的渔网里还沾着昨夜涨潮时打捞的青蟹。穿藏蓝制服的乘务员开始检票，她胸前的工牌在暮色中一闪一闪，像极了父亲出海前别在我书包上的那枚铜钥匙。

“学生证。”她突然出声。我摸遍所有口袋才找到那张被海水泡得发皱的证件，塑封膜裂开的缝隙里露出”2023届”字样。乘务员用红笔在证件背面画了个圈：”明天八点前到海事局报到，否则档案要回乡了。”她说话时，我看见她制服胸牌上的编号——A0327，和父亲生前的渔船编号一模一样。

渡轮在暮色中缓缓启动时，我看见堂哥站在船尾挥手。他身后是正在拆除的渔船码头，新立的广告牌上印着”智慧港口建设”的标语。母亲寄来的包裹在背包里变得异常沉重，里面除了房产证和通知书，还有张泛黄的照片：父亲站在老灯塔下，背后是正在拆除的木质栈桥。

“同学，你的学生卡。”乘务员递来一张崭新的校园卡。我摸着卡面上”上海海事大学”的烫金字，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张船票。他床头的台灯在深夜里亮到三点，我听见他轻声念着：”小满要当船长，爸爸得先学会游泳。”窗外的月光洒在泛黄的照片上，父亲身后的老灯塔正在拆除，而新立的信号塔闪着冷白的灯光。

渡轮靠岸时，潮水已经退到码头边缘。我抱着湿透的包裹往海事局跑，书包里装着母亲最后的嘱托和父亲未竟的遗愿。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，突然看见堂哥站在老灯塔旧址前。他脚边放着那个红布包，里面装着给村小学校的”见面礼”，还有张崭新的渔船证件——编号A0328，正是父亲生前的船被拆后，村里新配发的号码。

“你爸走前说，每个灯塔都有自己的时辰。”堂哥把证件塞进我手里，”他等了三十年，终于等到有人接替他看潮汐。”我摸着证件上冰凉的金属牌，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在生命最后时刻反复念叨”改变命运”。原来灯塔不仅是导航的标志，更是连接两代人的渡口。

海事局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，我站在报名处时，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引擎声。那艘新配发的渔船正从码头启航，船舷上”智慧渔业”的电子屏闪烁着蓝光。堂哥站在船尾挥手，他身后是正在拆除的老灯塔，而新立的信号塔在头顶投下阴影。

“同学，你的档案。”工作人员递来厚厚一沓文件。我翻开第一页，看见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——作为优秀船员，他获得了”海事局特殊贡献奖”。最后一页是母亲的手写说明：”小满已通过海事局政审，建议优先安排航海专业定向培养。”

走出海事局时，暮色已渐浓。我抬头看见新立的信号塔在夜空中亮起，冷白的光束刺破云层。突然想起地理课上学过的潮汐规律，原来每个灯塔都有属于自己的时辰，就像父亲等了三十年，终于等到有人接替他看潮汐。而我手中的船票，正带着两代人的期许，驶向属于我的那片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