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夜航船》
凌晨三点的急诊室走廊像条幽暗的隧道。我蜷缩在塑料椅上,盯着手机屏幕里母亲躺在监护仪前的照片,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。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,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,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。
那时我刚从省城调回老家医院做护士,连续值了三十个夜班。母亲突发脑溢血那天,我正在处理第五台手术器械。当CT室的红灯熄灭,监护仪的长鸣刺破寂静时,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合眼。
“小周,你妈妈需要做开颅手术。”主治医师的声音让我踉跄着撞翻了器械车。那些沾着血迹的镊子、剪子突然变得千斤重,我蹲在地上干呕,胃里翻涌着冷掉的咖啡和隔夜饭。手术持续了六小时,当无影灯熄灭时,我才发现自己穿着沾满碘伏的手术服,在走廊长椅上睡着了。
那之后我开始频繁梦见母亲。她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米色毛衣,站在老式挂钟前梳头。梳齿划过发梢的沙沙声里,我闻到她常用的茉莉花洗发水味道。她会突然转身问我:”小周,你头发怎么分叉了?”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小梳子,耐心地给我梳顺翘起的发梢。
直到某个凌晨,母亲的心电监护突然变成直线。我冲进病房时,看见她安详地合着眼睛,右手还攥着那把铜制小梳子。护士说母亲手术前就签了放弃治疗协议,临终前一直在等我去梳头。
葬礼后的第七天夜里,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夜航船。船舷上飘着褪色的帆,指南针永远指着西北方。海浪拍打船身的节奏和母亲梳头时的沙沙声渐渐重合。当船桨划开层层叠叠的梦境时,我看见母亲穿着寿衣站在沙滩上,手里握着那把铜梳。
“你总说想让我睡个整觉。”她的声音混着海风传来,”可你连做梦都在找梳头的人。”浪花漫过脚踝时,我才发现自己正穿着护士服,袖口沾着干涸的碘伏。
现实中的雨突然倾盆而下。我抱着装梳子的玻璃罐冲进雨幕,雨水顺着护士帽的系带滴在脸上。罐子里躺着母亲梳头用的银梳、她年轻时的木梳,还有我出生那年她编的麻花辫。当雨水把玻璃罐打湿时,我听见金属碰撞的清响——那把铜梳正在罐底轻轻撞击。
急诊室的电话突然响起。护士长说又有个脑溢血病人送来,我抓起护士服就往电梯跑。电梯门开合的瞬间,我看见镜面里自己通红的眼眶。走廊尽头的绿光里,那个素白身影又浮现在眼前,这次她手里握着的是监护仪报警的红色警示灯。
“小周,你妈妈最后说的,是她梳头时的沙沙声。”护士长递给我一罐冰镇葡萄糖注射液,”有时候逃避不是问题,问题是逃避时不敢直面那个梦。”
现在我的抽屉里锁着三把梳子,银梳在左,木梳居中,铜梳在最里层。每天交接班前,我会对着镜子练习梳头动作。当梳齿划过发梢的刹那,我总会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:”梳顺了头发,心就安了。”
昨夜又梦见夜航船。这次指南针突然指向东南方。我划船穿过薄雾时,看见母亲站在医院天台,手里握着那台永远没拆封的笔记本电脑。她身后白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023年5月12日,正是我调回这家医院的日子。
“这次换我送你上岸。”她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透明,”记得梳顺头发再睡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