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夏天来信》
七月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,我站在巷口数着第七块地砖时,听见身后传来塑料凉鞋踢石子的声音。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来卖西瓜了,竹筐里的红瓤白籽沾着晨露,像她眼角未干的泪珠。
这是我和阿棠认识的第一年夏天。她家离我家不过五排平房,却总在清晨六点准时出现在巷口。我至今记得她踮脚挂”新鲜西瓜”木牌的模样,蓝布衫被露水洇湿的领口,露出半截雪白的锁骨。那时我总在课本里夹着冰棍纸,看她在梧桐树下数硬币,硬币叮当碰撞的声音和蝉鸣混在一起,惊飞了电线杆上打盹的麻雀。
那年夏天最难忘的是暴雨夜。我抱着数学竞赛奖状冲回家,正撞见阿棠在屋檐下哭。她刚把西瓜摆上石阶,乌云突然压得像浸水的棉被,惊雷炸响时她正用塑料布遮盖竹筐。我们踩着水洼往家跑,她发梢滴着水,却死死护着怀里的西瓜。那晚我陪她在堂屋里分食半个冰镇西瓜,看闪电照亮她湿透的羊角辫,像夜空中突然亮起的星子。
后来我才知道,阿棠每天卖西瓜要攒钱给弟弟买哮喘药。她总说:”等雨季过了,就能去省城看大医生。”可那年秋天她突然搬走了,只在我窗台上留了串糖葫芦。竹签上歪歪扭扭刻着”下个夏天见”,糖霜在寒风中结成冰壳。
真正让我懂得”夏季限定”的,是初二那年的夏天。我收到省城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,暴雨冲垮了老巷子的石板路。我蹲在积水里找那张通知书,忽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——是半块被泥水泡皱的西瓜。远处传来熟悉的塑料凉鞋踢石子的声音,我转身看见阿棠撑着破伞站在雨幕里,怀里竹筐早已空空如也。
“我带弟弟去省城了。”她把伞柄塞进我手里,湿透的刘海贴在额头上,”但每年夏天都会回来卖西瓜。”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:”西瓜要挑纹路密的,甜;人生要挑有故事的,暖。”那晚我们坐在废墟上分食那半块西瓜,她教我辨认雷雨云的纹路,说云层像老奶奶的针线筐,针脚错乱处才能缝出彩虹。
后来每个夏天,巷口都会准时出现卖西瓜的蓝色身影。阿棠的弟弟跟着她学会了挑西瓜,木牌上的字从”新鲜西瓜”变成”西瓜新鲜”。有次我特意早起到巷口,发现她蹲在竹筐前给西瓜贴标签,歪歪扭扭写着”今日特价”,标签纸是旧病历单裁的。
高三那年夏天,我收到阿棠寄来的明信片。背面是张泛黄的西瓜纹路图,铅笔标注着:”云层缝隙最薄处,阳光能照进心里。”正面印着省城医院楼顶的蓝天白云,邮戳日期是今天——立秋后的第四天。
昨夜雷雨又至,我抱着旧木箱翻出阿棠的竹签。三百二十三根竹签,每根都刻着日期:从2015年7月12日到2023年8月4日。最末那根竹签上,她用铅笔写着:”今年夏天,要卖到第一场霜降。”
此刻雨停了,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巷口。我摸出冰镇西瓜,发现竹签上多了一行小字:”西瓜记得每个买它的人,就像我记着你的糖葫芦。”咬开红瓤的瞬间,白籽在齿间迸裂,甜汁漫过舌尖——原来有些等待,真的会像西瓜籽一样,在记忆里生根发芽,长成遮天蔽日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