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完成的对话》

《未完成的对话》

我是在图书馆古籍部偶然发现那本烫金封面的《浮生六记》的。泛黄的宣纸间夹着张褪色电影票,2019年秋日的银杏叶标本压在书页间,墨迹勾勒的”知秋”二字已有些模糊。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留园遇见的顾先生,他总爱穿月白长衫,在曲径通幽处与我论诗。

那时我刚从北京调任苏州博物馆策展人,每日在拙政园的倒影楼顶工作。某个梅雨绵绵的清晨,我在回廊转角撞见他正踮脚擦拭《寒山诗图》的玻璃展柜,发梢沾着未干的雨珠。我们就这样开始每周三的”茶叙”,他教我辨识宋瓷开片纹路,我带他了解当代艺术展的灯光设计。

记得在留园”与谁同坐轩”,他指着窗外摇曳的紫藤说:”你看这花谢了又开,可每一朵都像是第一次遇见。”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银丝,突然明白这种对话如同古琴的十三徽,看似随意停驻,实则暗合着某种韵律。我们在《长物志》里研究明代文震亨的家具修复,在《牡丹亭》里推敲昆曲的水磨腔,连博物馆新来的实习生都笑称我们是”民国遗老遗少组合”。

转折发生在2020年春天。某次在狮子林探讨宋代花窗的构造时,他突然提到母亲刚确诊阿尔茨海默病。那天我们坐在听雨轩的紫藤花架下,他说起童年跟着祖父在沧浪亭看夕阳的往事,声音低得像檐角滴落的雨珠。我握紧他布满老年斑的手,突然发现我们讨论的已不再是展品,而是各自生命的倒影。

疫情封锁期间,我们开始通过修复明代《吴门画派图式》的残卷保持联系。他在杭州的宅院里临摹仇英的《桃源仙境图》,我在北京用3D建模技术复原文徵明的《拙政园图》。当我在视频里看到他戴着老花镜用镇纸压平宣纸的模样,忽然想起大学时在北大图书馆,他也是这样专注地抄录《陶庵梦忆》。

最后一次见面是2022年的中秋。我们在网师园的”月到风来亭”重聚,他带来的紫砂壶还是当年我送的顾景舟制作品。席间他突然说:”最近总梦见自己变成沧浪亭的一棵老树,根系却越来越浅。”我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戒痕,那是去年结婚戒指留下的印记。月光漫过我们中间的桂花酒,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

分别那天他赠我一方歙砚,砚底刻着”知秋”二字。我摸着冰凉的石料,想起《浮生六记》里沈复与芸娘的生死相守,突然明白有些故事注定无法续写。他在送别词上写:”愿君常作浮生叶,不逐流水去”,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秋风卷起,飘落在我们之间。

如今每当我经过苏州博物馆的”与谁同坐轩”,总会想起那个梅雨清晨的相遇。在存在主义哲学中,每个相遇都是偶然的馈赠,就像萨特说的”他人即地狱”,但罗兰·巴特却认为”相遇本身就是救赎”。我们曾在紫藤花架下讨论过德里达的解构主义,却始终没有触及海德格尔”向死而生”的命题。

上周整理旧物时,发现了那本夹着电影票的《浮生六记》。2019年11月2日的《无问西东》片尾字幕里,顾先生曾给我发来消息:”你看,电影散场时月亮正从狮子林飞来。”此刻手机屏幕亮起,是他在杭州老宅重修完成的《桃源仙境图》电子版,背面写着:”愿此间风月,常驻君心。”

我忽然明白,我们之间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。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中 reconstruct 的时光,那些在留园讨论过的每片花瓣的纹路,在疫情中修复过的每道瓷裂,最终都化作记忆银河中的星屑。当我在北京798的装置艺术展上看到用3D建模复原的沧浪亭时,突然听到二十年前那个梅雨天的雨声,顾先生的声音穿越时空:”你看这雨,像不像时光的针脚?”

或许所有相遇都是未完成的对话,如同敦煌壁画上褪色的朱砂,尽管历经千年风沙,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光泽。我们在苏州的烟雨里种下过紫藤,在北京的暮色中修补过瓷片,这些碎片最终拼凑成存在的证据——证明某个春天的确存在过这样两个灵魂的交集,就像顾先生书桌上那方歙砚,永远定格着”知秋”二字的温度。

暮色中的苏州博物馆亮起灯火,我仿佛看见顾先生站在回廊尽头,月白长衫在晚风中轻轻摆动。他举起那方歙砚,月光与灯光在青石板上交织成河,载着我们的故事流向更远的时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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