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教室里的春分》
那天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,黏在教室的玻璃窗上。我抱着作业本从走廊拐角处转出来时,正撞见第三排靠窗的那对情侣——林小满和陈默,此刻正蜷缩在课桌中间。他们头顶的蓝白校服被蹭得皱巴巴的,校服领子歪斜着,像两片被风吹散的云。
“情人总分分合合,爱恨都在情理中……”前奏刚响,林小满的指尖就探向陈默的领口。我下意识捂住嘴,却在”天长地久有时尽”的副歌里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。两片嘴唇像沾了磁铁的铁钉,在教室正中央碰撞出绯红的火星。
这让我想起去年深秋的某个黄昏。也是这样慵懒的午后,我抱着物理课本经过器材室,隔着蒙着灰的玻璃窗,看见陈默蹲在地上调试航模飞机,他校服后背上洇着未干的雨渍。林小满踮着脚把胶水瓶递过去,马尾辫扫过他的肩头,马尾辫梢沾着的碎发,后来出现在我物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——那页被划满凌乱的公式。
此刻的教室里飘着粉笔灰的气味,和走廊尽头的樱花树气息缠绕在一起。林小满的耳钉在阳光下忽闪,像极了她总爱把橡皮切成心形的模样。去年春游大巴上,这枚耳钉就挂在她的衣领内侧,随着颠簸轻轻摇晃,直到某次急刹车时,终于挣脱束缚,在陈默手背上磕出个细小的月牙。
“喂!”陈默突然抬头,眼镜滑到鼻尖,”你听!”他指着教室后排的录音机,”这磁带是我奶奶的,她说这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写的歌。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卡带上的”1983″泛着旧磁粉的灰。林小满突然把脸埋进陈默的校服口袋,发出细碎的呜咽,像极了去年冬天她蹲在走廊尽头喂流浪猫时的样子。
前排传来粉笔折断的脆响。数学老师不知何时站在讲台边,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天花板。但谁也没挪动分毫,连窗外的麻雀都缩成黑点趴在电线上。当”山无棱江水竭”的旋律响起时,林小满的嘴唇终于分开,陈默的喉结上下滚动,把那句歌词咽了回去。
这让我想起初二那年,我们在音乐教室后排传纸条。林小满把《情人总分分合合》的歌词抄在餐巾纸上,最后几个字被水渍晕染成蓝黑色的云团。陈默在下面用铅笔描摹,笔尖戳破了纸背,在另一个方向留下个歪歪扭扭的”合”。后来这张纸条被缝进我书包的夹层,直到毕业典礼前夜,才被教导主任的查纪律行动发现。
那天夕阳把走廊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。林小满把陈默护在身后,从校服内侧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。教导主任的搪瓷杯在讲台上磕出闷响,茶水溅在纸条上,把”分分合合”四个字泡成模糊的墨团。陈默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航模遥控器,金属外壳在夕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光。
此刻的教室里,音乐仍在继续流淌。林小满的笔记本摊开在课桌上,扉页贴着我们去年在操场拍的合照。照片里她举着物理竞赛奖状,陈默在背后比着胜利手势,背景是初春未化的积雪。而此刻的雪,正化作窗玻璃上的水珠,一滴一滴,把记忆里的奖状和航模残骸都浸得发亮。
“喂!”陈默突然举起右手,”你听!”他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,”最后一遍。”林小满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,陈默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耳钉边缘的划痕。当”直到故事被风吹成沙”再次响起时,林小满突然把陈默的校牌摘下来,贴在自己胸口,”你看,这里跳得比这首歌还快。”
教导主任的脚步声在走廊渐近,带着粉笔灰的脚印在地板上延伸。但没人起身,直到磁带彻底停止转动,陈默才慌忙把校牌塞回林小满衣领。林小满的耳钉在颈侧晃了晃,像去年冬天她放生的那只绿头鸭,消失在春汛的河流里。
那天傍晚,我在器材室发现陈默的航模飞机。螺旋桨上缠着两根褪色的红绳,末端系着林小满的橡皮屑和陈默的修正带。夕阳把机翼的影子拉得很长,恰好够到墙角的录音机——那台播放过无数遍《情人总分分合合》的旧机器,此刻正安静地吐出最后一粒磁粉。
回家的路上,樱花瓣落在我的校服口袋。突然明白为什么林小满总在物理课上涂改答案,为什么陈默的航模总飞不过窗台。那些在磁场中打转的金属零件,在分贝表上震颤的声波,在平方厘米上跳跃的数字,原来都是青春的等高线,标记着某个瞬间最精确的心跳频率。
教导处里,教导主任的茶杯还冒着热气。”早恋?”他把我们的纸条推过来,纸条上的水渍已经干涸成深蓝色。我摸出那张皱巴巴的餐巾纸,上面”合”字的位置被陈默用修正液涂成了银河的形状。窗外的樱花树沙沙作响,恍惚间又听见磁带倒转时的沙沙声,像无数未说出口的”对不起”和”没关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