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解药》
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凝成一层薄雾,我推着治疗车经过第七个病房时,忽然听见门缝里漏出一句含糊的呼唤。
“程恪,救救我……”
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带着某种破碎的质地。我下意识停住脚步,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病床上蜷缩的身影。他戴着输液管的手正死死攥着床头栏,苍白的皮肤在日光灯下泛着青灰,睫毛剧烈颤动时抖落几根银丝。
“江医生!”护士举着病历本追上来,”3床患者今早突发谵妄,一直在喊这个名字……”
我加快脚步时撞翻了走廊里的垃圾箱,玻璃瓶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整个楼层。推门进去的瞬间,我看见蜷缩在床角的男人猛地抬头,他左眼蒙着纱布,右眼在剧烈抽搐,输液管在无意识中抓挠着皮肤。
“程恪?”我蹲下身去,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,像困兽般攥住我的手腕。我注意到他手腕内侧的疤痕,是去年车祸留下的月牙形印记。
“江予夺……”他的喉结滚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,输液针头在挣扎中戳破皮肤,血珠顺着透明软管蜿蜒而下。我按下呼叫铃的手被按住,他浑浊的眼球突然映出我胸前的工牌,”别走……别像上次那样……”
那场车祸留下的不仅是他的疤痕,还有永远沉寂的右耳。那天我作为实习医生第一次独立值夜班,值班室电脑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。狂奔到病房时,我看见抢救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年轻人,监护仪的心电图已经拉成直线。
“他当时正在给陌生女孩做心肺复苏。”护士指着抢救室窗外的樱花树,”那个女孩穿着白裙,像要飞起来似的……”
后来每次路过住院部三楼,我总会想起程恪眼角未干的泪。他总说那晚救他的不是医生,而是穿着校服冲进来的男孩。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戴着助听器来复诊时,金属外壳反射出他刻意垂下的眼睫。
“江医生!”护工抱着CT片冲进来,”他刚才突然坐起来,嘴里一直在念您名字!”我掀开被单时,发现他右手死死扣着氧气罩,左手正用口型说着什么。我俯身凑近他的唇,却看见他颤抖的睫毛下藏着两个红肿的针眼。
深夜的值班室泛着幽蓝的荧光,我揉着酸痛的耳廓给母亲打电话。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日语歌,她总说我的耳力是遗传自父亲。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,我正要问发生了什么,听筒里却炸开刺耳的尖叫:”予夺君不要走!这次不会让您白救我!”
手机在颤抖,我抓起外套冲进电梯。住院部三楼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,却在转角处集体熄灭。月光像液态白银倾泻而下,我看见程恪站在安全通道的阴影里,他左手握着半瓶安眠药,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。
“程恪!”我冲过去时撞见他脚边的诊断报告,”双耳神经萎缩进行性加重,右耳完全失聪……”他的影子突然被夜风卷起,像只折翅的蝴蝶。我扑过去抱住他单薄的肩膀,闻到他衣领间残留的消毒水味道,还有某种潮湿的苦涩。
“你听不见我对你说的话。”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,”从三个月前就开始说的,程恪。”
他身躯一震,输液管从指缝滑落,在瓷砖上弹跳着滚进阴影。我听见自己用日语唱起母亲常哼的摇篮曲,他颤抖的脊背慢慢弓起来,像终于找到避风港的船。月光突然穿透云层,照亮他右耳垂上那道月牙形疤痕。
次日清晨,我带着他第一次听见的鸟鸣声醒来。晨光中的他像只终于回巢的雏鸟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窗台上摆着三支不同颜色的药瓶,标签上写着:”镇定剂·解药·勇气。”他正在用左手练习书写,歪歪扭扭的”江”字被阳光晒出淡淡的金边。
“昨天你说我是解药。”我擦掉他嘴角的药渍,”可解药该是给人而不是机器。”
他忽然抬起头,输液针孔在左耳下方闪着微光。我看见他重新戴上的助听器里,藏着我偷偷塞进去的录音笔,里面循环播放着我值夜班时哼唱的日语歌。晨风掀起窗帘,他蒙着纱布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像要抓住什么飘散的星光。
“这次换我当你的解药。”他抬起左手,输液管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,”江予夺医生,能给我第二次生命吗?”
监护仪的心电图突然在走廊尽头响起,我们同时转头,看见护士抱着抢救室的门牌快步走来。那上面印着的名字,是三年前那个樱花纷飞春日的陌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