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渡船》
河边的芦苇被风扯得东倒西歪。我蹲在青石板上,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塑料瓶、泡沫板和褪色的渔网向东流去。对岸的货轮拉响汽笛,惊起一群白鹭,它们扑棱棱飞向天空时,我忽然想起那句话:”有人说除了自渡,他人爱莫能助。”
这已经是我在黄河边的第三个夏天。祖父的木船停在芦苇荡深处,船头系着半截红绸带,像条凝固的血痕。去年冬天他咳血时,村医说这是肺痨,要住进省城的医院。可他攥着卖牛凑的八百块钱,把装着药片的塑料袋塞进我怀里:”这孩子要读书,钱留着买书。”
我至今记得他最后的模样。他蜷在漏风的土炕上,用开裂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《庄子》,窗棂外飘着细雪。当救护车的蓝光刺破夜幕时,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:”别怕,我闻着味儿,后面有船来接你。”可等了整宿,只有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。
现在我的任务是每天划船去对岸的镇上卖莲蓬。船桨是祖父留下的,木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。每次划过芦苇荡,总有人朝我扔塑料瓶,”装什么清高!”他们不知道我划船的姿势像极了祖父,收桨时手腕会微微一抖,像在给船掌舵。
镇上的张裁缝给我改了件旧棉袄,袖口缝了块补丁。他说:”后生仔,这世道就像黄河水,看着浑浊,总能趟过去。”可我见过太多趟不过去的。去年邻村的小满,她爹在船上收网时被渔网缠住,等救援队赶到,人已经漂到中游去了。
前天在镇上遇见高中班主任。他推了推眼镜:”听说你想考大学?”我摇摇头,指指船舷上被盐碱侵蚀的裂纹。他掏出皱巴巴的纸币:”这钱买船票,我送你去省城。”可当我把钱推回去时,他愣住了——那是我卖莲蓬攒了三个月的钱,够买半本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蹲在船头看水。水里的倒影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,像极了我这五年。七岁那年跟着祖父学划船,他教我辨认水性:”春汛是龙吸水,夏浪是蛟龙翻,秋涡是鳖盖藏,冬冰是龟缩洞。”可现在连这些都记不清了。
上个月遇见个摆渡人。他叫老周,撑着铁皮船在河湾里打转。他的船舱里堆满化肥袋,却总在客人上船前烧一炷香。”我爹说黄河水养人,也饿死人。”他往我船上扔了袋高筋面粉,”后生仔,这面是镇上粮站给的,你做饼卖。”
面粉在夕阳下泛着金光。我学着用祖父留下的铁锅烙饼,焦香混着芦苇灰飘散。饼卖光了,老周又塞给我两捆芦苇:”编筐子,镇上开杂货铺要用的。”可当我编到第七个筐子时,发现编法不对,边角总翘起来。
雨季来临时,河水涨得比往年高。老周的铁皮船在漩涡里打转,他吼着号子让我帮忙撑篙。我们终于把船推上岸,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:”知道为啥黄河水能倒流吗?因为两岸的土都是自己搬上来的。”这话让我想起祖父说的”自渡”,原来搬土也需要别人搭把手。
今天清晨,我在船舱发现本破书。翻开是《庄子·大宗师》,夹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”字迹像极了祖父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”小满,你也是条鲲。”原来他早就知道我会回来,把船教给了我。
河风掀起书页,我看见”知其不可而为之”那句话。对岸传来汽笛声,有货轮正缓缓靠岸。我解下红绸带系在船头,忽然觉得船身轻了许多。或许自渡不是独自划船,而是像祖父说的那样,每回荡桨时都带着对岸的汽笛声,带着老周送的面粉香,带着所有愿意渡你的人,最终都成了自己渡河的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