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妈妈的手套》

整理旧物时，我在樟木箱底翻出一双灰白相间的毛线手套。妈妈总说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，当年在纺织厂当三班倒的挡车工时，她每天下班后要坐在灯下织到凌晨两点。现在这双手已经布满褐色的老年斑，却还能灵巧地翻飞着针脚，在布料间织出细密的云纹。

七岁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。我发着高烧躺在病床上，窗外飘着鹅毛大雪。妈妈裹着褪色的藏青色棉袄，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织毛衣。她的手指被钢针磨得通红，却始终没停下织补的动作。”妈，你手都流血了。”我看见她手背上绽开的血口子像朵朵红梅。她笑着用纱布裹住伤口：”等孩子病好了，妈给你织件小皮袄。”

那时妈妈是纺织厂出了名的”三班标兵”。她总说流水线上的经纬线像人生，要经得起千锤百炼。每天清晨五点，她踩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穿过薄雾，车筐里永远放着保温饭盒。我至今记得她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，那是常年蹲在机台前捡断纱的痕迹。

初二那年冬天，妈妈终于调到了厂办当文员。她穿着新做的藏蓝套装，在办公室里用钢笔抄写会议纪要。我趴在课桌上偷看，发现她总把钢笔夹在耳后，这个动作像极了我小时候学她系红领巾的模样。那天放学后，她破天荒地买了块水果糖给我，糖纸在夕阳下泛着金光。

高考前夜的台灯下，妈妈突然说要给我织一副手套。”等去了大学，妈给你买真毛的。”她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，毛线团滚到我脚边。我伸手去捡，她却用针尖轻轻戳了戳我的手心：”别动，要织出云朵的形状。”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她银白的发梢，我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天，妈妈在厂区大礼堂里跳了三支舞。她穿着新做的绛红色旗袍，发髻上插着蝴蝶发卡，在《夕阳红》的旋律中旋转出飞扬的裙摆。我举着通知书追到后台，看见她偷偷把舞鞋塞进编织袋：”明天还要去纺织厂领退休金呢。”

工作后每次回家，我总看见妈妈戴着那副毛线手套。她用它们给邻居孩子改书包，给社区老人织围巾，甚至给流浪猫缝过小窝。直到去年深秋，她突然在织毛衣时不小心打翻了毛线团。满地灰白的毛线像一片片飘落的银杏叶，她蹲在地上捡拾时，我看见她颤抖的指尖沾着细碎的棉絮。

那天夜里，我陪她去看了老纺织厂的拆迁现场。曾经轰鸣的机器早已沉默，唯有高耸的水塔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。妈妈忽然指着远处说：”你看，那像不像咱们的经纬线？”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夕阳正把云霞染成流动的锦缎。

现在妈妈每天都会去老年大学学插花。上周她送给我一束康乃馨，花瓣上还沾着水珠。”妈以前总说花要顺着时针生长。”她骄傲地展示新买的丝巾，那抹淡紫色让她显得年轻许多。我忽然想起她总戴的那双手套，或许该换双保暖的羊毛手套了。

前些天整理衣柜，我在妈妈抽屉里发现本泛黄的日记。1998年3月15日的页角卷着毛边，稚嫩的笔迹写着：”今天帮王师傅捡了127根断纱，妈妈是纺织厂最棒的妈妈。”后面几页记录着她评上先进生产者的喜悦，还有第一次领退休金时给全家买电饭煲的得意。

合上日记本时，我轻轻抚过她年轻时写的字迹。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里，藏着多少个不眠的深夜。或许每个母亲都曾是追光的少年，却在某个清晨把梦想织进孩子的毛衣，把星辰缝进书包的搭扣，把春日裁成围巾的流苏。

此刻窗外又飘起细雨，妈妈正在阳台侍弄新栽的茉莉。她的银发在雨雾中泛着柔光，手中的花剪开合如蝶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灰白的毛线手套里，不仅织着经年的岁月，更缠绕着永不褪色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