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青瓷碗里的月光》
老宅里的青瓷碗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,那是外婆临终前留给我的遗物。碗底刻着”谨记”二字,像道永远解不开的结,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牢牢焊进我的记忆。
那时我刚上初中,总爱蜷在堂屋的雕花木窗下写作业。窗棂外是外婆侍弄的菜畦,青翠的莴苣叶上挂着水珠,在暮色里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外婆总端着搪瓷缸坐在藤椅上,看我把数学题算到第三遍还是错。她布满褐斑的手指头轻轻叩着桌沿:”这孩子怎么越学越笨?”
我攥着铅笔的手指节发白,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深深的小洞:”反正我怎么做都是错的。”外婆的茶缸”当啷”一声搁在八仙桌上,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她突然起身,青布衫扫过我的练习册,带起一阵樟脑丸的苦香。
那晚我赌气跑进后山竹林,月光把竹影投在青石板上,像张永远猜不透的网。走到半山腰时,看见外婆举着油灯在追我。她佝偻的背影在风中摇晃,发间银丝被露水打湿,结成细小的冰凌。”回来!”她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,带着某种破碎的回响。
我赌气地停在老槐树下,看着她踉跄着扑向我的瞬间。她布满裂口的手掌刚触到我的肩膀,就听见”咔嚓”一声脆响——外婆的膝盖磕在石阶上,油灯摔成两半,灯油顺着青砖缝隙蜿蜒成黑色溪流。
“妈!”我慌忙扶起她,却见她只是从怀里掏出块手帕,轻轻擦拭我额角的汗珠。月光从她眼角的皱纹里渗进来,照见她掌心攥着的半块桂花糕,已经碎成了星星点点的粉末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天外婆在灶间熬了整夜的中药。她膝盖上的伤口感染了,却怕我担心,硬撑到天明才告诉我。直到现在,我仍记得她蜷在藤椅里哼小曲的模样,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山间蜿蜒的小溪。
上个月陪母亲去老宅翻修,工匠们在阁楼发现个樟木箱。掀开箱盖的瞬间,满室檀香扑面而来,箱底压着本泛黄的相册。相册里夹着张1983年的电影票根,背面是外婆清秀的钢笔字:”今日陪阿婆看《巴山夜雨》,她念叨起你父亲年轻时总说’话赶话,赶成河’。”
我忽然想起那个雨夜,外婆摔碎油灯后,曾用那半块桂花糕喂我。她把糕点掰成两半,轻轻放在我手心:”以后说话要像品茶,先尝后咽。”月光从她指缝漏进来,落在她新添的白发上,像撒了层细碎的盐。
如今我已为人母,女儿总爱把玩具堆成小山,在客厅里”治国理政”。有次她摔了陶瓷小碗,我脱口而出:”怎么又乱扔东西!”她愣愣地看着我,小手攥着碎片不松开。那一刻,我仿佛又看见外婆跪在青石板上,膝盖渗着血丝,却把摔碎的碗片一一捡进掌心。
“妈妈,我错了。”女儿的声音像根细针,轻轻扎破我的伪装。我蹲下来握住她沾满陶土的小手,突然明白外婆说的”谨记”不是教人沉默,而是要我们在言语出口前,先学会把情绪泡进温热的茶水里。
深夜整理旧物时,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,在青瓷碗上流转。碗底的”谨记”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,像外婆临终前握着我的手,用气音呢喃的遗言:”记住,话要像青瓷,既要温润,又要经得起摔打。”
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我知道那些被我们摔碎的时光,终将在月光里重新拼合。就像外婆用半块桂花糕教会我的:真正的沟通不是避免冲突,而是学会在碰撞时,用理解作粘合剂,让每一次对话都成为照进彼此生命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