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蝴蝶标本》
书柜最底层的铁皮盒突然发出”咔嗒”轻响时,我正对着泛黄的毕业照出神。照片里后排那个扎羊角辫的女生,像被时光漂洗褪色的蝴蝶标本,连翅膀上的脉络都模糊不清了。
那台红白相间的复刻版卡西欧MF-10复读机躺在盒底,按键上积着薄灰。1997年春的阳光斜斜切过教室后窗,在课桌上投下菱形光斑,我总爱把复读机卡在课桌与墙缝之间,让《七里香》的旋律像条银线,穿过第三排课桌的缝隙,落在女孩的铅笔盒上。
她总在午休时用铅笔尖戳我的橡皮。我至今记得那支派克51的绿格子橡皮,被戳出十七个圆孔,像被无数只小虫蛀过的月亮。当我的橡皮堆成小山时,她忽然塞给我半块水果糖,糖纸上的卡通小熊被体温焐得发黏。”你声音真好听。”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翅膀似的阴影,”能教我唱《江南》吗?”
教室后排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。我手忙脚乱翻找磁带,却发现原本平整的B面早被划出深痕。磁带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啸叫,像被惊动的蝉群。她慌忙捂住耳朵,铅笔”啪”地折断在课桌上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天她父亲刚从工地摔伤,整间教室的消毒水味里,混着她校服袖口残留的创可贴药香。
五月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天我抱着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包,在走廊拐角被她撞了个趔趄。书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张磁带,每张都用透明胶带仔细标注日期。”每周三放课后来听。”我把书包塞给她时,她胸前的蝴蝶结随着踉跄的动作轻轻摇晃。磁带里循环播放的《江南》混着雨声,教室玻璃上的水痕将她的侧脸切割成无数个模糊的轮廓。
深秋的黄昏,我在她课桌里发现半张写满歌词的草稿纸。钢笔字迹被水渍晕染,”窗外的麻雀 在电线杆上多嘴”这句被反复描摹,墨迹里藏着细小的气泡。那天我第一次知道,她父亲住院时,我每天午休都去住院部三楼走廊唱歌。直到某天撞见她母亲抱着饭盒匆匆走过,保温桶里飘出的鸡汤香气,混着走廊尽头的消毒水味,在暮色中凝成琥珀色的雾。
毕业典礼前夜,我在空教室里发现被压在砖块下的铁盒。褪色的磁带缠绕着干枯的雏菊,还有张字条:”谢谢你的七里香和江南,现在轮到我去听别人的歌了。”月光穿过积灰的玻璃窗,在铁盒表面折射出细碎的银光。我突然想起那个总被阳光晒暖的午后,她把耳机塞进我耳朵时,发梢扫过我的鼻尖,带着槐花蜜般的甜香。
如今这台复读机依然能正常工作,只是卡带时发出的”吱呀”声里,总混着记忆的杂音。每当《七里香》的前奏响起,我仿佛看见无数个平行时空中的她: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回头,在课桌缝隙间传递纸条,在磁带转动时偷偷抹泪。那些被反复播放的旋律,最终都化作时光长河里的泡沫,只留下玻璃窗上永恒的雨痕。
整理旧物时,我在她送我的草稿纸背面,用钢笔画了只蝴蝶。翅膀上的花纹是《江南》的简谱,触角处粘着半片干枯的七里香花瓣。当阳光穿过书柜的缝隙,那些墨迹在光柱中轻轻颤动,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向记忆的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