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蝉鸣时节》
七月的蝉鸣像一锅煮沸的糖浆,黏稠地裹住整个校园。我蹲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,看林小满把书包甩上单杠,校服领口被汗水浸出两片深色云团。她像只灵巧的松鼠,晃着脚尖荡到对面树梢,惊起一片槐花。
那是高三的夏天,蝉蜕还挂在去年刻着”毕业快乐”的栏杆上。作为新任的班委,我总在早读前半小时就到教室。阳光斜斜切过窗棂,在课桌上投下菱形光斑,粉笔灰在光柱里跳着碎步舞。林小满的座位永远在第三排靠窗,她总把课本竖成塔状,露出里面滑稽的卡通贴纸。
“今天讲《雷雨》。”我举起教案,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。前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林小满突然把课本往桌上一拍,惊得铅笔盒里的自动铅笔弹跳起来。”老师!雷雨前的闷热感我懂!”她站起来,马尾辫扫过我的讲台,”就像上周暴雨前,我蹲在阳台给流浪猫搭窝,整栋楼都在发抖!”
全班哄笑中,我看见她耳尖泛起薄红。那天傍晚,我们在天台发现她偷偷养了七只受伤的麻雀。她用旧校服缝了七件小棉袄,把鸟食罐藏在储物柜最深处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株倔强生长的狗尾草。
“小满,你爸知道吗?”我蹲在鸟笼旁,看着她用棉签给小鸟清理伤口。她咬着吸管,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:”他说流浪猫流浪狗都是他的孩子。”暮色渐浓时,麻雀们突然集体扑棱翅膀,惊飞了栖息在晾衣绳上的灰鸽子。
期中考试后的黄昏,我撞见林小满在教务处哭。她攥着数学58分的卷子,眼泪把”粗心”两个字晕染成墨团。”他们说养鸟是幼稚鬼。”她抽抽搭搭地说,”可他们没看见我熬夜查资料,给小鸟换的木屑都是无尘的。”我摸出随身带的创可贴,她手腕上还留着给麻雀包扎时被铁丝划破的伤口。
那天我们蹲在生物园的紫藤花架下,看夕阳给每片花瓣镀上金边。”它们会飞走吗?”她捏着半片枯叶,叶脉在暮色里泛着琥珀色。我指了指远处操场:”就像上周运动会,你连跳三个双杠失败,最后却在单杠上做出从未学过的转体动作。”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,林小满的座位空了三天。直到放榜那天,她在教室后门递给我一张卡片,上面用修正液画着七只展翅的麻雀。”它们都飞走了。”她眼中有星火闪烁,”但每当我看见梧桐树上的蝉蜕,就会想起我们给每只小鸟起的名字——云雀、蓝尾、灰翅、雪羽……”
如今我站在师范学院的讲台上,阳光依然会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投下菱形光斑。粉笔灰依然在光柱里起舞,只是多了一抹靛蓝色——那是林小满送我的毕业礼物,用七只小鸟的羽毛织成的书签。
去年教师节回母校,看见林小满正在给新来的班委培训。她举着手机,屏幕上是麻雀们啄食的慢动作视频:”记住,每个孩子都是会飞的小鸟。”槐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,像极了那年她甩动马尾辫的弧度。
蝉鸣依旧喧嚣,梧桐树下的单杠空荡荡的。我摸出怀里的蝉蜕,薄脆的空壳里还存着那年夏天的热气。远处传来少年们奔跑的欢笑,像极了十七岁那年的我们,在暮色中追逐着永不坠落的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