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删除键》
九月的晚风裹着桂花香,我站在宿舍楼顶的晾衣绳下,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淡蓝色的头像。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三厘米处,像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。这是林夏的微信头像,也是我保存了四百三十七天的青春标本。
那是在大二上学期,我作为志愿者被分到特殊教育学校。教室里飘着油墨味,林夏坐在角落的轮椅上,正用圆珠笔在画纸上涂鸦。她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,却把整张课桌都占得满满当当。当我把热牛奶放在她面前时,她突然抬头:”你校徽上的银杏叶是金色的吗?”
后来我才知道,林夏的绘画天赋源自对色彩的执念。她把整个美术室变成调色盘,把石膏像涂成彩虹,甚至把校服都染成渐变色。有次我帮她收拾画具,发现她藏着一本《色彩心理学》,扉页上潦草地写着:”当世界夺走你的颜色,就用画笔夺回来。”
我们的联系从美术室开始。她教我调配莫兰迪色系,我帮她调试轮椅的转向装置。某个雨天的黄昏,她指着窗外说:”你看云像不像打翻的颜料盒?”我望着被雨幕切割成碎片的晚霞,突然发现她残缺的右腿在逆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关系在深秋升温。她开始把调色盘塞进我的书包,说这是”秘密武器”。我则把她的画作装裱起来,挂在宿舍的每个角落。直到某个周末,她破天荒地让我推她去学校后街。梧桐叶铺成金毯的巷子里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:”你愿意当我的人生调色师吗?”
我愣住了。她接着说:”不是指帮我画画,而是当我的眼睛。”那天我们买了个褪色的氢气球,她让我牵着手带她飘向天空。当气球升到最高处时,我看见她眼里的星星比夜空更璀璨。
转折发生在平安夜。我提前一个月准备的圣诞礼物被她退了回来,附着的便签上画着流泪的向日葵。她的话像把生锈的剪刀,”我无法想象和一个健全的人共度余生”。我站在美术室的落地窗前,看着她把所有画具扔进垃圾桶,那些精心调制的颜料在寒风中凝固成冰。
删除她的那天,我正在整理志愿者档案。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消息:”你调的灰蓝色像暮色,但少了光。”我盯着对话框发呆,手指机械地滑动删除键。屏幕暗下去的瞬间,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,转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教室。
接下来的半年,我把自己锁在实验室。调色盘变成精密仪器,画笔换成手术刀。直到初春的某个清晨,我在图书馆偶遇推着轮椅的林夏。她正在临摹《星空》,画中的向日葵却永远朝着虚无的星空生长。
“你还在用我教的灰蓝色?”她没抬头。我摸出手机,屏幕亮起的瞬间,她突然转身。我们隔着半米距离,像两幅错位的油画。她指着我的白大褂:”你把颜料穿在身上了。”
那天我们聊到暮色四合。她告诉我,她开始学习用左手画画,但调色盘还是原来的配方。我展示着新研发的助行器,里面藏着微型颜料盒。她说:”或许我们该重新调个色。”我笑着把调色盘递过去,却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,戒面刻着两片交叠的银杏叶。
现在我们常去顶楼看日落。她教我用赭石色描绘云层,我教她调试轮椅的陀螺仪。有次她突然说:”如果时光能像颜料那样可逆,我该多调些暖色。”我望着她调色盘上渐变的橙红色,想起那本《色彩心理学》的最后一页,她用盲文刻着:”真正的颜色不在眼睛,在心灵。”
昨夜暴雨,我们被困在顶楼。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个旧U盘,里面是四百三十七张照片——从初遇那天的银杏叶,到每个调色练习的片段。最后一张是我们并排坐在画架前的合影,她歪着头说:”这次你终于完整了。”
雨声渐歇时,我看见她重新点开微信。对话框里躺着未发送的消息:”调色盘缺了块钴蓝,你要来补吗?”我笑着按下发送键,删除键旁的新消息提示不断跳动。这次我们决定不删除,而是把这段故事留在云端,就像把时光凝固成永不褪色的颜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