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苔痕》
教室后排的苔藓总是长得格外茂盛,这一点连值日生都习以为常。我蹲在课桌间擦拭瓷砖缝隙时,忽然发现那些翠绿的绒毛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芒,像母亲病床前永不熄灭的钠灯。
那是初二那年冬天,父亲在工地摔断腿的声响比窗外的雪落得更早。母亲整日蜷缩在病房,消毒水气味和止痛针的气味缠绕在一起,将我的书包搁在门边的角落里。直到某个清晨,我摸到书包夹层里硬邦邦的纸片——是父亲用输液管编的钥匙扣,上面歪歪扭扭刻着”别怕”。
数学课代表来收作业时,我正对着月考卷子发呆。那些鲜红的叉号像母亲枕头下的药片一样堆积如山,最后一道几何题的辅助线明明已经画对了,却因为抄写时手抖被老师划掉。当我在周记本上写下”反正我注定学不好数学”时,钢笔尖戳破了纸页,像父亲骨折处渗出的血珠。
“苔藓是植物中的隐士。”生物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,她指腹抚过黑板角落的标本框,”你看这些苔藓能在石阶缝隙里活百年,不是靠 cạnh( cạnh是越南语,意为”角落”),而是靠互相依偎。”她翻开泛黄的教案,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: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蹲在实验室角落,手里捧着一盆苔藓。
那天傍晚,我抱着母亲冰凉的药瓶蹲在走廊尽头。暮色里传来钢琴声,是从三楼新来的音乐老师办公室传来的。她正在给化疗中的母亲弹奏《月光》,黑白琴键上的光斑随着旋律跳跃,在母亲灰白的发间流淌。我忽然想起父亲曾教我搭帐篷的情景,那时他的手还能稳稳托住我的后背。
转机出现在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。当母亲穿着褪色的棉布衫出现在教室门口时,她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个铁环——那是父亲用输液管弯成的,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班主任特意安排了座位,让母亲可以斜倚着教室后墙的梧桐树说话。”医生说要多晒太阳,”她把保温杯递给我时,杯壁还残留着体温,”小满记得每天让书包晒晒太阳,书包里有你爸给你编的钥匙扣。”
那天放学后,我留在空教室里收拾讲台。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,照在数学老师留下的草稿纸上,那些辅助线在光柱中投出细长的影子。我忽然发现,母亲枕边的药瓶比上周少了一片,父亲编钥匙扣时留下的划痕在晨光中泛着微光。
春分那天,父亲拄着铁环来接我。校门口的梧桐树垂下新抽的嫩芽,他忽然停下脚步,指着树根处青苔斑驳的石头说:”这石头像不像你书包里的钠灯?”我蹲下身,看见石缝间确实嵌着几片风化的苔藓,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
现在的我依然会在数学考试时手心出汗,但总会在草稿纸角落画个小苔藓。每当解不出题时,就想起生物老师说的:”苔藓不是在等待阳光,而是在用每根假根捕捉微光。”去年教师节回校,看见那个被我们称作”苔痕墙”的角落,曾经干涸的砖缝里竟钻出了新生的绒毛,在雨后泛着湿润的光。
上个月父亲去工地复查,医生说他手伤已经痊愈。他寄来张照片,输液管编的钥匙扣系在工具箱上,旁边蹲着个戴草帽的工人——是工友帮他扶正了歪斜的脚手架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苔藓教会我们,真正的支撑不是彼此凝视,而是各自向上生长。”
今早值日,我又给教室的苔藓换水。晨光里那些翡翠色的绒毛突然让我想起母亲包扎过的输液管,想起父亲骨折时渗出的血,想起数学老师草稿纸上的辅助线。原来生命最动人的模样,不在于永不低头的刚强,而在于明知艰难仍愿意彼此托举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