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雨云间》
七月的雨丝裹着铁锈味,斜斜地划过老槐树的枝桠。我蹲在青石板缝里数蚂蚁,第七颗纽扣从衣襟滑落的瞬间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木屐叩击石板的脆响。转身时正撞见那抹褪色的靛蓝——二十年前在墨雨云间初见时,她也是这样提着竹篮走过青石巷。
竹篮里盛着几簇新采的墨兰,花瓣上还凝着山岚。林秋白就站在雨幕尽头,灰布衫下摆沾着泥浆,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报纸。”云间茶社要开张了。”他把报纸往我怀里塞,油墨印着”民国三十二年”的字样。远处传来汽笛长鸣,他忽然转身消失在雨帘里,只余竹篮里墨兰的香气在石板路上打转。
那时节墨雨云间是处隐秘所在。青砖灰瓦的院落藏在山坳里,檐角挂着铜铃,雨落时叮咚作响。林秋白总说那是他祖父的茶馆,可我分明记得他蹲在灶台前烧水时,袖口露出半截绷带。后来在镇卫生所才听说,那年山洪冲垮了半边茶馆,他替祖父挡了块飞来的房梁。
“小满,帮我把东墙的墨汁补上。”林秋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,手指蘸着浓墨在斑驳的墙面上勾画。我低头看时,他袖口绷带已经换成靛蓝布条,针脚细密得像雨后的蛛网。墨色在砖墙上蜿蜒成山峦的形状,我忽然发现他腰间别着把油纸伞,伞骨上缠着褪色的红绸。
雨停了,云开雾散。林秋白带着我穿过爬满忍冬藤的月洞门,石阶尽头竟是个开满野菊的山坡。他指着天际翻滚的云霞:”看那墨色云层,像不像祖父当年画在茶馆梁柱上的山水?”山风掠过耳际,我看见云间隐约有几点青瓦闪动,像是藏了整座茶馆的屋檐。
“要等云开时才能看见完整图景。”林秋白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剥开是块墨玉镇纸,玉面刻着”云起”二字。他说这是祖父留给他的信物,每当墨雨云间升起七重墨色云霞,就能看见茶馆的全貌。我摩挲着温润的玉面,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镇上见到的老匠人,他给县衙修复牌匾时说过,当年茶馆的匾额正是用这方镇纸刻的。
暴雨又至时,我们被困在茶馆天井。林秋白用镇纸在石桌上画着什么,墨迹未干就被雨水冲刷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往门外冲,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我手背上,烫得生疼。穿过三条巷子后,我们躲进间漏雨的祠堂,抬头看见梁柱间垂落的蛛网,在闪电中泛着青幽幽的光。
“当年祖父就是在这里…”林秋白的声音被雷声碾碎。我望着他颤抖的指尖,忽然明白为何他总在雨天穿灰布衫——那些被雨水浸透的夜晚,他是在触摸祖父未说完的故事。祠堂外传来密集的犬吠,我们贴着墙根挪动,发现后门竟被封了三重木栅。
“他们来了。”林秋白压低声音。我摸到腰间别着的油纸伞,伞骨上的红绸不知何时断了半截。穿过迷宫般的巷道时,我看见墙根堆着未烧完的纸钱,灰烬里隐约露出半截木牌,写着”云间茶社”。
暴雨倾盆的夜晚,我们蜷缩在茶馆残存的阁楼。林秋白用镇纸在窗棂上刻着什么,墨汁混着雨水往下淌。他忽然说:”其实墨雨云间不在山里,在镇西的断龙桩下。”我愣住时,他已抓起烛台冲进雨幕,背影在闪电中忽明忽暗。
我追到断龙桩时,正看见他纵身跃入深潭。潭水翻涌如墨,隐约传来木屐叩击石板的声响。我扑到潭边掏出镇纸,却摸到潭底冰凉的铁链。月光下,铁链尽头拴着块生锈的牌匾,”云间茶社”四个字被苔藓侵蚀得模糊不清。
“原来祖父早把茶馆埋在潭底。”林秋白的声音从水底传来,带着水草缠绕的沙哑。他递给我半块残碑,上面刻着”民国三十二年秋,墨雨云间茶社重开”。我忽然想起镇志记载,那年秋闱考官在墨雨云间失踪,有人说看见他化作青烟没入云海。
十年后的清明,我带着镇上孩子们在断龙桩重修茶社。林秋白的女儿林小满站在牌匾前,她手中握着的油纸伞,伞骨上缠着和我当年一模一样的靛蓝布条。雨丝斜斜地落在新漆的窗棂上,墨色云霞从天际漫过来,将”云起”镇纸映得通体透亮。
暮色四合时,小满忽然指着山坳:”看,那是不是墨雨云间的屋顶?”我仰头望去,青瓦在晚霞中泛着微光,檐角铜铃轻轻摇晃,恍惚间又听见二十年前那个雨夜,林秋白在灶台前哼唱的民谣。山风掠过耳际,我听见云层深处传来茶盏相碰的清脆声响,像是墨雨云间从未熄灭的灯火,穿越时光的尘埃,在某个雨停的黄昏,轻轻叩响记忆的门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