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汤里的光阴》
老张的茶馆在巷子尽头,青砖墙上爬满紫藤。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正撞见老张往紫砂壶里注水。白雾腾起间,他忽然开口:”这茶很苦。”
我愣在门槛上。春日的阳光斜斜切过八仙桌,在青瓷茶盏里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老张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托着茶壶,手腕翻转间,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弧线,稳稳落入盏中。
“老张,这可是明前龙井。”我伸手去接茶盏,却被他轻轻按住。老张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茶垢,”苦是苦,可你尝尝回甘。”他抿了口茶,喉结滚动两下,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,”三十年前在武夷山学茶,师傅说茶有七苦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茶道里藏着这么多苦。老张讲起他年轻时在茶山采青的往事,晨露未晞的茶园里,茶芽上凝结的露水比露珠还重。采茶人要踮着脚尖,像采摘星星般摘下嫩芽,指尖被芒刺划破的血珠滴在茶篓里,染出点点红梅。
“那时候我们管这叫’血茶’。”老张摩挲着紫砂壶的雕花,”茶农的命就是和苦打交道。春茶苦,夏茶涩,秋茶淡,冬茶无味。”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青瓷茶盏在桌面上震得叮当作响。我慌忙递上纸巾,却见他眼角泛着水光:”师傅临终前说,茶如人生,七苦之后才是回甘。”
暮色渐浓时,巷口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。老张从墙角搬出个红漆木箱,掀开盖子,整整齐齐码着青瓷罐。最上面那罐贴着泛黄的标签,写着”1987年岩茶”。他舀起一勺茶粉,在沸水里冲开:”尝尝这个。”
茶汤入口的瞬间,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武夷山。老张和同乡们背着竹篓攀岩壁,山风卷着细碎的茶花扑在脸上。暴雨突至时,他们蜷在山洞里分食烤红薯,茶篓里的青叶被雨水泡成墨色,倒成了最好的茶饮。那些年他们用苦茶换盐巴,用涩叶喂猪,把茶汤当解药,硬生生把穷山沟熬出了茶香。
“苦茶养人。”老张往我杯里续了第三遍水,”武夷岩茶的’岩骨花香’,全在火工里炼。用炭火焙茶,得守着炉火三昼夜。火候差半分,茶就苦了。”他指腹抚过紫砂壶的”朱泥”二字,”这壶是师傅传下来的,当年在景德镇定烧,烧了七窑才出精品。”
我望着茶汤里沉浮的茶梗,忽然想起大学时在云南支教。有个傣族女孩每天背着我去采茶,教我辨认”一芽一叶”和”一芽两叶”。她们把苦茶熬成粥,说这样能长力气。女孩的手掌像茶树皮般粗糙,却能在茶山起舞,像山间最灵动的云。
“后来呢?”我忍不住问。老张往茶盏里添了片陈皮,”后来女孩嫁到勐海,开了家茶庄。前年回武夷山,带了一罐普洱来。说现在年轻人喝奶茶,可他们不知道,真正的茶道里,苦是必经之路。”
窗外的紫藤开始落花,细碎的花瓣飘进茶盏。老张从木箱底层取出个蓝布包,里面是片风干的茶梗:”这是师傅临终前给的,他说等紫藤开满墙,就把它泡了。”我接过来,茶梗上还沾着八十年前的晨露。
“苦茶养人,苦命炼心。”老张的声音混在紫藤花香里,”你看这紫砂壶,当年师傅用三年工资买的。壶身有七十二道气孔,就像人生七苦。茶汤流过气孔,苦味就散了,回甘就来了。”
我忽然明白,老张的茶馆为什么总飘着苦香。那些在茶汤里沉浮的往事,那些被苦味淬炼过的光阴,都化作檐角风铃的轻响。就像武夷山的岩茶,要经三十六道工序,历七次火焙,才能在杯中绽放出”岩骨花香”。
暮色四合时,老张往我杯里续了最后一道茶。茶汤泛起琥珀色的涟漪,我看见三十年前的采茶人,看见暴雨中的山洞,看见傣族女孩的笑脸,看见紫藤花落在茶盏里的瞬间。苦味在舌尖化开,忽然尝出回甘的滋味。
“记住,”老张把空茶盏推到我面前,”茶如人生,七苦之后才是回甘。”他起身时,青砖墙上的紫藤正开得正好,细碎的花瓣落在茶汤里,像时光撒下的金箔。
走出巷子时,春雨忽然下了起来。我摸出手机想给老张发消息,却发现通讯录里早没了他的号码。雨滴打在伞面上,忽然想起那片风干的茶梗,想起武夷山洞里的红薯,想起普洱茶里的傣族姑娘——原来所有的苦,都成了回甘里最珍贵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