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梧桐树下的声音》

《梧桐树下的声音》

整理遗物时,我在泛黄的相册里翻出一张老照片。父亲站在梧桐树前,深灰色的中山装被风吹得鼓起,树影在他脸上碎成斑驳的银箔。我忽然想起他临终前模糊的呓语:”那棵树…叶子…”

录音机在檀木匣子里沙沙转动,父亲的声音从磁带里浮出来:”小满,今天带你去听梧桐叶落的声音。”那是十五年前的初秋,我蹲在树根处数蚂蚁,他蹲在我旁边,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辫梢。

一、面容的刻痕

父亲总说我的眼睛像他母亲。婴儿时期的我躺在襁褓里,他抱着我在梧桐树下看云,树影在脸上摇晃成绿色的涟漪。他记得我第一次叫”爸爸”时,正抱着树杈上的鸟窝,鸟窝里的雏鸟啁啾着,像把碎玻璃撒在晨光里。

上初中那年的暴雨夜,我发着高烧被父亲背去医院。急诊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,他后背的梧桐树纹路硌得我生疼。护士说再晚半小时可能脑震荡,他却始终盯着墙上的心电图,仿佛那些起伏的绿线就是树根扎进地下的样子。

高考填报志愿那天,父亲在梧桐叶落满台阶的黄昏陪我去人才市场。他西装革履站在我面前,领带夹是枚微型梧桐叶,我却盯着他新添的白发。他试图用手指抚平我志愿表上的志愿,却碰掉了我的钢笔,滚到落叶堆里发出清脆的响。

二、声音的年轮

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时,父亲寄来罐头。铁皮盒上贴着梧桐叶标本,夹层里是泛黄的录音带。磁带转动时,我听见十五岁那年的蝉鸣,听见他教我背《落叶知秋》的黄昏,听见我逃课被他追到图书馆顶楼时的喘息。

研二搬家时,我在樟木箱底翻出那个录音机。调好音量按下播放键,老式收音机的杂音里渐渐浮出沙哑的男声:”小满,梧桐树每片叶子落下都要三十七天…”电流声突然尖锐,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——原来那盘磁带在父亲中风时摔裂了。

去年深冬陪护期间,我常把录音机放在床头。父亲的手指会突然抽搐着去够遥控器,浑浊的眼睛却望着虚空:”树…树影…”他总在黄昏时分清醒,用气音哼唱我幼年听过的童谣,每个音节都像飘在空气里的蒲公英。

三、遗忘的褶皱

整理遗物那天,女儿举着父亲的老花镜问我:”爷爷为什么总盯着树叶看?”我握着录音机,看窗外的梧桐树正在抽新芽。树影在地板上爬过第七道刻痕时,忽然想起他中风前夜说的话:”声音会先跑,脸是最后…最后模糊的。”

殡仪馆的冷气吹得人发颤,我摸着相册里那张老照片。父亲的面容在树影中渐渐褪色,只有那双眼睛像被时光镀金的梧桐果。女儿指着照片边缘的树皮说:”这里像爷爷手上的老茧。”

下葬那日,我在墓碑前放了一盘新录音带。磁带转动时,父亲的声音穿过二十年光阴:”小满,梧桐叶落的时候…”女儿突然捂住耳朵,说那些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被父亲追着跑的黄昏。她转头问我:”记忆会不会像树根,有些部分永远埋在泥土里?”

暮色中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新叶在风中翻卷成金色的浪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面容的刻痕终将被岁月磨平,但声音里的年轮永远在记忆深处生长。或许遗忘不是缺陷,而是生命长河里的自然弯道,让某些声音在时光的褶皱里,永远保持最初震颤的频率。

(全文共2018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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