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月行囊》
三月的柳絮刚落在青石板上,母亲就踮着脚尖往樟木箱里塞东西。她戴着老花镜,用红丝线把女儿的高中毕业证书仔细缠好,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
“阿秀家的丫头要当兵啦?”隔壁王婶挎着竹篮经过,篮里新摘的荠菜还沾着晨露。母亲慌忙把箱子扣上,木扣”咔嗒”一声,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。
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。他总说女子不如男,可去年秋收时,是母亲背着扭伤腰的叔公走了五里山路。如今村口新立起的征兵告示上,”女兵”两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,像母亲手背上未干的胭脂。
“妈,王排长说三月份能去省城受训。”我攥着通知书站在堂屋中央,春寒把窗棂上的冰凌撞得叮当响。通知书边角被母亲反复摩挲,那些铅字仿佛被体温焐热了。
母亲突然抓起针线筐往门外跑,我追出去时看见她正对着祠堂门前的石狮子比划。那对石狮子腿上的青苔被她抠得干干净净,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旧漆皮——这是当年她当童养媳时,用绣花针尖一针针剔出来的。
“当年你爹背着我过河,也是这般踉跄。”母亲抹了把额头的汗,手指在石狮子的爪子上轻轻叩了三下。我忽然明白,她要塞进行囊的不仅是换洗的粗布衫,还有这些被岁月磨出包浆的勇气。
省城受训那三个月,我常在熄灯后对着月光练习瞄准。靶场边的白杨树把影子投在沙地上,像无数柄出鞘的剑。有次模拟射击训练,我打爆了百米外的目标,指导员却摇着头说:”女孩子的枪法总是抖。”那天夜里,我在靶场捡到半截断箭,箭羽上刻着”保国”二字。
归队前夜,母亲往我行李箱里塞了罐腌菜。她蹲在村口老井旁,用井水把罐子浸得透亮。”你爹说井水镇得住腥气。”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,是父亲年轻时写的家书,墨迹被岁月洇成淡青色,”记得替我照看东头那棵歪脖子槐树。”
火车启动时,我看见母亲站在月台上挥动红头绳。那根红头绳是她用出嫁时的红盖头改的,此刻在春风里飘得像面小旗。邻座新兵小张突然凑过来:”你行李箱上挂的铜锁,是照你娘的说法防邪祟的?”我摸着锁上缠着的红丝线,忽然想起离家前夜,母亲往锁眼里插了朵野山菊。
驻守的边防连在海拔四千米的山口,风雪能卷走人的呼吸。有次巡逻遭遇暴风雪,我们被困在废弃的雷达站。小张的棉鞋冻成了硬壳,我裹着军大衣蜷在墙角,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像漏气的风箱。忽然有人哼起家乡小调,是母亲教我的那首《采茶舞曲》。
“当年你爹背我过河,唱的就是这个调子。”指导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,他肩头的积雪没过膝盖,手里举着个冻得发紫的苹果。我们围着篝火烤火,指导员说这是他当兵二十年来收到的最特别的”家书”。
立春那天,连队接到了新兵集训通知。我主动请缨去当教员,教女兵们绑腿和射击。有次示范射击,子弹擦着耳畔飞过,我下意识护住新来的小战士。指导员却笑着摇头:”当年你娘替你挡下叔公的扁担,现在轮到我们护着你了。”
中秋夜哨,我站在瞭望塔上看见月亮。山脚下新修的公路蜿蜒如银链,运输车里满载着新鲜蔬菜和药品。忽然想起离家前夜,母亲往箱底塞了包晒干的野菊花,说”路上喝这个能解乏”。
退伍那年春天,我带着满身霜雪回到家乡。母亲正蹲在井台边绞湿被单,听见脚步声抬头,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。她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,里面是腌了三年的梅干菜,和一张崭新的立功证书。
祠堂前的石狮子依旧沉默,只是腿上的青苔又多了些新绿。我摸着锁眼里的野山菊,忽然发现那朵花早已风干,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。父亲坟头的歪脖子槐树开满了白花,春风吹过时,像无数面小白旗在招展。
如今村口立起了新的征兵宣传栏,照片里女兵们站成松柏般的剪影。有次经过,听见两个放学的孩子指着我笑:”看!那个戴红丝线铜锁的姐姐!”我低头看自己手腕,红丝线不知何时被磨成了暗红色,像浸透了二十年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