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巷里的四季茶会》
巷口的槐树又抽新芽时,我正坐在老张家的天井里数青苔。青砖缝里钻出的绿意像细碎的银线,在四月的风里轻轻摇晃。老张家的紫砂壶嘴冒出第一缕白烟,我望着那缕烟在空中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,忽然想起五年前搬进这条老巷时,和邻居们初次见面的场景。
那时我刚从北方调来,行李箱里塞着半箱旧书和半箱北方腌菜。老张家的小女儿阿满抱着布老虎站在门框边,虎头上的红绳被风吹得乱糟糟的。”新来的?”她仰起脸打量我,”我们巷子住着七户人家,你算第八个。”她说话时总爱把”八”字拖得老长,像在数着什么稀罕物。
老张端着搪瓷缸出来倒茶,茶叶在沸水里舒展时,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。”六八年修水渠落的。”他笑着把茶缸推过来,”来尝尝,老巷子后山的野茶。”茶汤里浮着星星点点的碎叶,入口微涩却回甘,像巷子深处那口老井,初尝凛冽,细品回甘。
那时我们总在黄昏时聚在天井里。阿满会变戏法似的从木格子里摸出糖画,老张用竹枝教小孙子写毛笔字,隔壁王婶纳鞋底时总会把”新朋友”三个字重复三遍:”老陈家的闺女,手脚麻利,就是说话直。”我坐在他们中间,像块刚从北方带来的青石板,被晒得发烫却不敢挪动。
直到那个暴雨突袭的春夜。我抱着被雨水打湿的图纸冲进天井,却看见阿满正把一盆脏水泼在青石板上。”你们男人就是麻烦!”她甩着湿漉漉的辫子,”上个月是老刘家漏雨,这月又是我家窗框散了。”老张刚要开口,王婶突然指着我的裤脚:”这水渍像踩了三条腿的猫!”
那天夜里我蹲在墙角抽烟,火星子把墙上的春联映得忽明忽暗。春联是老张手写的,”春风拂柳千门绿”那半边还沾着茶渍。烟灰簌簌落在青苔上,我突然明白,这些新搬来的邻居像是从不同地方飘来的蒲公英,把各自的影子都投在了老巷的砖缝里。
立夏时我搬到了巷尾的老宅。那是个爬满紫藤的院子,藤蔓在砖墙上织成深浅不一的紫纱。新来的邻居们听说我要独自住,送来一筐带着露水的樱桃。阿满的红虎头在紫藤花架下晃荡,老张的紫砂壶换了新的茶海,王婶纳的鞋底换成了防滑的橡胶线。
深秋的傍晚,我常去巷子口的馄饨摊。老板娘会多给我加个荷包蛋,说:”独居的人,肠胃要养。”有次遇见老张遛狗,他牵着条雪白的萨摩耶,”阿满她爸在省城安家了,”他挠着狗耳朵说,”这孩子最近迷上养花。”萨摩耶在落叶堆里打滚,扬起一地金黄。
去年初雪那天,老张敲开我的门。他肩头落满雪,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。”阿满托我带来的。”他搓着手笑,”她说虎头上的红绳该换新线了。”我摸着虎头褪色的绒毛,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,王婶指着我裤脚时的神情。
今年清明,巷口的槐树开得特别盛。我站在老张家天井里,看阿满教新搬来的租客们包粽子。老张的紫砂壶换成了青瓷,王婶的鞋底改成了防滑底,隔壁搬来的程序员在给紫藤架装太阳能灯。阳光穿过新换的玻璃窗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五年前初见时,那些被茶渍晕染的春联。
我忽然明白,老巷子就像口老茶壶,新茶旧茶都要在滚水里翻腾过,才能沏出回甘。那些被雨水冲刷的砖缝,被岁月磨平的墙角,都在悄悄容纳着新的青苔与藤蔓。而真正懂得巷子滋味的人,会像老张那样,把虎头红绳系紧,把春联墨渍擦净,再添一撮新茶叶进去。
暮色渐浓时,我端起老张新沏的野茶。茶汤里浮着几片新摘的嫩芽,恍惚间又看见五年前的自己,抱着腌菜箱站在巷口。那些被旧脾气磨出的棱角,终究会在新生活的茶香里,化作砖缝里温柔的新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