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针脚里的家》
老宅的雕花木窗漏进几缕秋阳,照在祖母的绣绷上。她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,在靛蓝土布上穿梭,细密的针脚像春蚕吐丝般连成一片。”囡囡看,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百子图。”她总爱把绣了一半的布头摊在膝头,让我趴在她膝盖上数图案里的小人。
那年我八岁,刚上小学的暑假被奶奶接回乡。青石板巷子里飘着艾草香,她踩着竹编背篓去镇上卖绣品,总让我坐在牛车上跟着。牛车吱呀摇晃,车斗里堆着各色丝线,我常把红丝线缠在牛蹄铁上,看它们被车轮碾成细碎的霞光。”慢些走,惊了绣娘的针脚。”她会在车帘后冲我笑,眼角的皱纹像被岁月熨烫过的云纹。
上初中时接到母亲电话,说奶奶病重需要住院。我攥着刚得的奖学金,连夜坐绿皮火车赶回。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发酸,病房里堆满母亲从各地寄来的补品,只有病床边的绣绷空着。母亲红着眼眶说:”她总说等囡囡考上大学,要教我绣《千里江山图》。”监护仪的滴答声里,我摸到枕下藏着的丝线团,是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。
高考结束那晚,我站在老宅天井里数星星。月光把青砖照得发亮,砖缝里还嵌着太奶奶用过的铜顶针。母亲突然从暗处走出来,怀里抱着个褪色的樟木箱。”这是你奶奶的嫁妆,她让我等你看完大学。”箱底压着泛黄的《绣谱》,扉页上工整写着:”给囡囡的嫁妆。”
大学四年,我总在周末给母亲寄绣品。她总在包裹里塞张便签:”寄来的双面绣能穿三年,比商场买的耐穿。”去年春节回家,发现老宅要拆迁。母亲翻出祖辈的族谱,指着那行”光绪廿年迁居苏州”的字样:”我们祖辈从绍兴搬来时,就立了规矩——只要人在,家就在。”
拆迁前夜,全族三十多人聚在祠堂。八旬的祖母颤巍巍打开樟木箱,取出太爷爷留下的绣金马褂。针脚里还藏着光绪年间的铜钱,母亲用放大镜一寸寸挑出来,说这是”传家宝里的传家训”。月光漫过祠堂的藻井,我看见曾祖父的官印、祖父的船票、父亲的工牌,最后都缝进了那幅补了又补的百子图里。
如今我在巴黎学设计,母亲每月寄来苏州绣娘做的香囊。上个月收到个特别的包裹,打开是幅未完成的绣品:塞纳河畔的咖啡馆,左下角歪歪扭扭绣着”囡囡在巴黎”。法国同学笑我绣工像孩子画,我却偷偷在咖啡馆窗台摆了朵绣着家徽的玫瑰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大学时给母亲写的信:”等我赚够钱,一定把老宅改造成博物馆。”信纸边角都起了毛边,像被岁月熨过。母亲在回信里画了张草图,把祖宅改造成绣坊的模样,檐角要挂我们家的铜风铃——那是我六岁用废铜片打的。
巴黎的秋色正好,我抱着绣绷坐在塞纳河畔。阳光穿过金线在宣纸上流淌,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:”针脚错了可以拆,人心散了可就补不好了。”我把新绣的并蒂莲补在旧布上,丝线穿过母亲寄来的苏州绣片,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