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蓬莱记》

《蓬莱记》

暮春三月的江南,细雨斜织如愁。我站在临水轩的朱漆栏杆前,望着烟波浩渺的太湖,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环佩叮当。转身望去,那抹素色襦裙已近在咫尺,青丝间斜簪的玉搔头,分明是十二年前别离时她赠我的定情信物。

“小檀,你我相隔,堪比蓬莱还远。”她驻足在雨帘里,指尖抚过我鬓角新生的白发,声音里裹着太湖水般的绵长。我望着她眼角细碎的纹路,恍惚看见十二年前那个惊蛰清晨,她也是这样站在杏花疏影里,将素绢帕子塞进我怀里:”此去塞北,莫忘江南杏花。”

那年我随父戍守蓟州,临行前夜,她提着铜镜立在月洞门前。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株倔强的梧桐。”若是不小心…”她欲言又止,镜中倒映着我青涩的眉眼。我笑着用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肩,却没料到那夜之后,再没见过她眼里的星子。

“如今相见,我却方寸已乱,泪湿罗衫。”她忽然转身,素白广袖扫过我的手背。触电般缩回手时,才惊觉自己竟未戴手套。十二年前她赠我的那双银丝手套,此刻安静地躺在妆奁底层,衬里还沾着当年未干的胭脂。

我们沿着太湖岸往回走,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脚印,像被风吹散的柳絮。她忽然驻足在片竹林前,解下腰间玉带系在竹枝上:”那年你说要在此处等,可我终究没等到。”竹叶簌簌作响,惊起几只白鹭,扑棱棱飞向天际。我望着她鬓角沾着的竹叶,忽然想起那年她跌坐在雪地里,发间也落满细碎的雪花。

“我心中念你千千遍,只愿你珍惜所爱,不要像我,凄然离去,孤心四散。”她转身时,我看见她左手无名指有道浅浅的疤痕。那是我们初遇那年,在苏州评弹馆为救被恶霸欺凌的姑娘,她徒手夺刀留下的印记。当时她染血的指尖贴在我掌心,温热得像初春的溪水。

我们路过当年开满杏花的庭院,老管家正修剪着枯枝。看见我们,颤巍巍捧出个青瓷坛子:”这是老爷临终前埋的,说是等小檀回来…”坛底压着张泛黄的笺纸,字迹被岁月洇得模糊:”愿小檀得见杏花春雨日,莫负江南好风光。”我颤抖着指尖触碰笺角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越的笑声。

转身望去,太湖对岸的烟波里,竟真浮现出十二年前那个杏花纷飞的清晨。她穿着月白襦裙,发间簪着新开的白玉兰,站在杏花树下朝我招手。我追过去时,却只见满地飘落的杏花瓣,像她当年散在我肩头的笑意。

暮色渐浓时,我们坐在湖畔的乌篷船上。她将那坛陈年女儿红推到我面前,琥珀色的酒液里沉浮着几粒干桂花。”当年你说,女儿红要等岁月沉淀才够醇厚。”她抿了口酒,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。我忽然明白,这十二年光阴,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守护着我们的约定。

“你可知我当年为何选择戍边?”她突然发问,指尖摩挲着船舷上的裂纹。我望着她眼底的星光,想起父亲临终前紧握的双手,想起塞北风沙中飘零的雁鸣。”若不是…”我欲言又止,她却笑着截断我的话:”若不是遇见你,我或许会像你父亲那样,把心揉碎了撒在荒原上。”

月光漫过湖面时,她解下玉簪簪在我鬓边:”当年你赠我的玉搔头,如今该物归原主了。”簪头镶嵌的蓝宝石在夜色中泛着幽光,正是我当年在塞外寻了半年的稀世珍宝。她轻轻吻去我鬓角的玉簪,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:”这十二年,我守着父亲的墓,等一个不会迟到的人。”

归途经过城隍庙,她忽然驻足在百年香樟树下。树洞里嵌着块残碑,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:”檀香永驻”。我伸手去拂,却触到她冰凉的手背。”这是…”我望着她掌心的裂痕,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她为我挡下那刀时,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。”那年我替你挡刀,这十二年,我替你守着这个秘密。”

夜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,我看见她眼底泛起的雾气。她转身时,我握住她微凉的手,掌心的茧子摩挲着她手背的疤痕。十二年的光阴在掌纹里流转,像太湖水般温柔地漫过彼此的心跳。”从今往后,我们不再让时光成为相隔的蓬莱。”她将我手上的玉镯套上她腕间,”这镯子,原该戴在更懂它的人手上。”

晨雾初散时,我们站在城楼最高处。她指着远方青黛的山峦:”你看,那是我为我们的孩子选的宅基地。”我望着她眼角的笑纹,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永别,就像太湖的浪花,总会在某个春天,带着江南的杏花雨,重新漫过荒原。

归家那日,她将我送回苏州城。我抚过她鬓角新添的银丝,忽然听见十二年前那个惊蛰清晨的风铃声。转身望去,她站在杏花树下,发间簪着新开的玉兰,朝我深深一揖。我追过去时,只看见满地杏花瓣,像她当年散在我肩头的笑意。

暮色四合时,我站在妆奁前整理行囊。那双银丝手套静静躺在底层,衬里还沾着当年的胭脂。忽然听见门外环佩叮当,她提着食盒站在月洞门前,鬓角簪着白玉兰,手里端着青瓷碗:”这是…你最爱吃的蟹粉小笼。”

我接过碗时,看见她左手无名指的疤痕上,不知何时系着枚玉戒。戒面刻着”长相守”三个小字,正是我当年在塞外寻了半年的古玉。她轻轻握住我的手,温热的掌心贴着我手背的裂痕:”这十二年,我守着父亲的墓,等一个不会迟到的人。”

月光漫过窗棂时,我们坐在雕花拔步床上。她将玉戒套在我无名指上,戒面与我的掌纹完美相合,像两片终于重圆的琉璃。”从今往后,我们不再让时光成为相隔的蓬莱。”她将额头抵在我肩头,温热的泪水滴在我衣襟上,晕开朵朵蓝花。

晨光熹微时,我听见她均匀的呼吸。枕边放着那坛女儿红,坛底压着张新写的笺纸:”愿与君共饮江南月,同看太湖泛杏花。”我握住她微凉的手,掌心的茧子摩挲着她手背的疤痕。十二年的光阴在指缝间流转,像太湖水般温柔地漫过彼此的心跳。

此刻窗外正飘着细雨,我望着她眼角的笑纹,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永别,就像太湖的浪花,总会在某个春天,带着江南的杏花雨,重新漫过荒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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