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热闹里的光》
老林蹲在巷口的梧桐树下,正往褪色的木箱里码放旧报纸。七月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,在他花白的鬓角跳跃。突然有人朝他喊:”老林你凑什么热闹!”我循声望去,看见穿蓝布衫的和声正扶着辆三轮车,车斗里堆着半人高的废品。
“和声哥!”老林直起腰,后背的汗渍在蓝布衫上洇出深色云纹,”这堆易拉罐要赶在收废品时间前处理掉。”他说话时总爱把”要”字咬得格外轻快,像在念诗。
和声扶了扶歪掉的草帽,三轮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声:”老林啊,你这是在给巷子减负呢。”他弯腰时露出腰间缠着的纱布,那抹白在斑驳墙面上格外显眼。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道月牙形疤痕,随着动作微微抽搐。
这已经是老林本月第三次”凑热闹”了。上回他蹲在居委会门口数蚂蚁,硬是把垃圾分类的倡议书改成了打油诗;前天又把社区广场舞的音响线理成了五线谱。街坊们见了他就喊”老林别捣乱”,可第二天总能发现巷子多出件暖心的小事——墙根的野猫有了纸箱小窝,独居张奶奶的窗台添了盆绿萝。
“和声哥,你听!”老林突然竖起耳朵。梧桐叶沙沙作响中,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二楼李老师家的窗户正透出暖黄灯光,琴声像融化的蜜糖滴落在青石板上。
和声往三轮车座上一坐,草帽檐压得很低:”老林,你这是在给巷子装空调呢。”他转动车把时,纱布蹭过车轴发出细碎声响。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铜戒,戒面刻着模糊的”1983″。
那天傍晚,我们仨在巷尾的凉亭里支起折叠桌。老林从木箱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乐谱:”这是李老师年轻时写的曲子,她丈夫走后一直锁在樟木箱底。”和声摩挲着铜戒,突然开口:”我父亲是文艺兵,他教过我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三乐章。”
梧桐叶开始泛黄时,李老师的琴声成了巷子的常客。老林把废品站送的旧音箱搬上楼,和声用修车铺的零件做了个防雨棚。某个秋雨绵绵的傍晚,我看见他们踩着梯子调试音响,老林的白发沾满雨珠,和声的草帽在风中摇晃,像两株倔强的芦苇。
深冬的某个清晨,李老师家的窗户突然蒙上白雾。我们冲进去时,看见老人蜷在藤椅上,手边摊着未完成的乐谱。老林颤抖着手翻开谱纸,扉页上”致吾爱妻”四个字被泪水晕开。和声默默打开音响,钢琴声流淌过积满灰尘的房间,惊醒了沉睡的八音盒。
如今巷口的梧桐树下,总摆着个玻璃罐。老林收集的易拉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,和声用废铁皮做的八音盒每天黄昏奏响《致爱丽丝》。有次我听见穿校服的少年在问:”老师,为什么老爷爷总在巷子忙活?”
我指着玻璃罐里泛黄的乐谱说:”因为热闹里住着光,只要有人愿意点亮它。”少年恍然大悟时,老林正把新收的废品码成音符形状,和声的草帽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。
春分那天,李老师的女儿送来个雕花木盒。里面躺着张黑白照片:穿军装的青年在琴前微笑,身旁站着的姑娘抱着小提琴。和声把照片嵌在八音盒旁,老林在照片背面题了行小字:”琴声不老,热闹常在。”
暮色中的梧桐又长出新芽,我看见老林和和声在给新谱的曲子配词。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,像两根跳动的五线谱。废品堆里偶尔飞出蓝布衫的一角,那抹蓝在春风中轻轻摇晃,仿佛永远不会褪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