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泥浆里的勋章》

《泥浆里的勋章》

七月的训练场蒸腾着热浪,我蹲在单杠下揉着发抖的手臂,汗水顺着迷彩服领口往下淌。班长王铁柱的军靴重重碾过我的作训服下摆:”张强,你当自己是文工团演员呢?”他说话时喉结在晒脱皮的脸颊上滚动,像只被激怒的公鸡。

三个月前新兵连的体能考核,我确实装过病号。武装五公里时,我故意把水壶倒扣在战术背心上,让灌进衣领的雨水把作训服冻成冰甲。当其他战友在终点线欢呼时,我蜷缩在医疗帐篷里,用体温融化冰甲里的雨水。护士长发现时,我正用绷带缠着发紫的脚趾:”报告班长,我胃痉挛……”

但此刻的单杠训练让我彻底清醒。铁柱把我的作训服甩在泥地上:”看看你吊单杠的架势,像不像被抽了脊梁骨的野狗?”他抡起铁锤砸在生锈的单杠上,火星溅到我结痂的掌心。我盯着远处被烈日晒成灰白色的高楼,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老家医院看到的场景——父亲躺在病床上,输液管里滴着冰凉的药水。

“报告!”我单手撑住单杠,作训裤在膝盖处磨出两道血痕,”请求加练。”铁柱愣了愣,转身从工具箱里掏出个铁皮盒。掀开盖子,泛黄的相片上,年轻的他站在抗洪堤坝前,背后是漫过脚踝的浑浊河水。

“这是2008年我参加抗洪抢险的合影。”铁柱把相片塞进我汗湿的口袋,”当时我腰椎也突出,硬是扛着沙袋站了三天。”他的声音突然哽咽,”后来在野战医院,有个小战士把止痛片全塞给我,自己忍着腰伤给灾民送水……”

那天晚上,我摸着作训服上的盐渍,在日记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沙袋。月光从铁窗斜斜切进来,照见扉页上父亲用红笔写的”男儿当自强”。第二天清晨,我偷偷把30斤的背囊换成50斤,在训练场角落里练负重深蹲。当铁柱发现时,我正被压在沙袋下喘粗气,迷彩裤裂开的口子露出青紫的膝盖。

“你这是要当逃兵?”铁柱拎起我的背囊,沙袋突然倾斜,露出里头塞的砖头。我涨红着脸解释:”我、我想把背囊练出感情……”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急促的集合哨。暴雨倾盆而下,我们冲进抢险物资仓库时,铁柱把两箱矿泉水塞进我怀里:”给灾民带去!”

洪水来得毫无预兆。那天下午,我正在帮炊事班搬运物资,突然听见对讲机里炸响”三号堤坝决口”。铁柱把雨衣甩给我:”跟我走!”他背着沙袋冲进雨幕,作训服瞬间被泥浆染成褐色。我咬着牙跟上,突然被暗流掀翻在地,腰间的武装带缠住漂浮的树根。

“抓住我!”铁柱的声音穿透雨声。他半个身子悬在激流中,沙袋从肩头滑落,露出腰间狰狞的伤疤。我死死抓住他的腰带,感觉他的体温在雨中迅速流失。当救援队把我拖上岸时,铁柱正用牙咬开被泥浆糊住的急救包,给个浑身是伤的老兵包扎。

“小张,你腰怎么直不起来?”卫生员扶我坐上担架时,我发现右手已经无法弯曲。铁柱拍拍我的作训服:”记住,真正的战士不是从不受伤,而是受伤后还能战斗。”他说话时,我看见他左腿的钢钉在雨中泛着冷光。

灾后清理现场时,我在废墟里发现个襁褓。撕开浸透的棉布,是个女婴,胸口别着枚褪色的”好战士”纪念章。我抱着她站在坍塌的教学楼前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”强子,人活一世就像泥塑,摔打了才能定型。”

三个月后的新兵授衔仪式上,铁柱把”群众的好战士”奖章别在我胸前。我摸着冰凉的金属,想起暴雨夜他背着沙袋时的背影,想起他教我绑止血带时被砂石划破的手指。当校长宣布我留队参加抗洪集训时,我看见铁柱在台下用力鼓掌,他作训服上的泥点在阳光下像勋章。

如今我站在抢险突击队的队列里,作训服左胸位置别着那枚”好战士”纪念章。每次拉练,我都会把背囊多装五斤石子。当战友们抱怨负重太沉时,我就给他们讲2008年的故事——关于暴雨中的沙袋,关于被泥浆染黑的勋章,关于那些在废墟里开出的生命之花。

前天训练结束,我帮炊事班挑水时,看见铁柱在给新兵示范绑止血带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迷彩服上的泥点在余晖中泛着金光。我悄悄把多带的五斤石子倒进水桶,让铁锤敲打铁皮盒的声响,和着远处渐起的号角声,在训练场上空回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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