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母亲的容器》

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的身体是个容器，是在她怀孕七个月的那天。那天我正蹲在厨房里择菜，忽然听见客厅传来”咚”的一声闷响。冲出去时，看见母亲正扶着茶几，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。她隆起的腹部在浅蓝色棉布衫下微微起伏，像只即将破茧的蚕蛹。

“妈，您怎么了？”我慌忙扶住她。母亲摆摆手，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，里面装着个皱巴巴的苹果：”刚洗好的，给你补补。”她说话时腹部突然剧烈抽痛，整个人摇晃着栽进沙发。我这才注意到她脚边散落着几个空药瓶，标签上写着”保胎药”。

那个夏天，母亲的肚子成了全家人的焦点。父亲每天清晨五点就熬好小米粥，用木勺仔细吹凉了喂给母亲。表弟总爱趴在阳台栏杆上，指着母亲圆滚滚的肚子数豆子：”一粒，两粒，三粒…”直到母亲忍无可忍，把装着红糖水的玻璃瓶往他手里一塞：”再数就给你喝糖水！”

我常常在深夜听见母亲压抑的呻吟。她总说”忍忍就过去了”，可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时，我分明看见她蜷缩在床角，隆起的腹部随着呼吸艰难地起伏。有次我偷偷翻看她的病历本，发现”妊娠高血压”四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，旁边还有医生潦草的字迹：”密切观察，随时准备剖宫产。”

分娩那天飘着细雨。当母亲在产床上咬着被单发出野兽般的吼声时，助产士突然惊呼：”胎位不正！”我看见父亲的手在抖，母亲额角的汗珠混着血水滑进衣领。最后时刻，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：”别怕，妈妈在呢。”当婴儿啼哭划破产房寂静时，母亲虚脱地靠在我肩头，隆起的腹部像被揉皱的宣纸，慢慢恢复平坦。

这个经历让我对母亲的身体产生了复杂的认知。她的子宫曾孕育过一个新生命，却因此留下隐痛。后来每次看到她弯腰捡东西时微微的抽痛，我都想提醒她注意腰背，可她总摆摆手：”这点疼算什么？当年生你的时候…”话没说完就笑着把装满菜篮的双手藏到身后。

真正理解母亲的”小肚子”，是在我考上大学那年。暑假回家，发现餐桌上永远摆着两副碗筷。母亲照例给我夹菜，自己却只喝白粥。我忍不住问：”妈，您怎么不吃肉？”她擦着围裙上的油渍说：”你爸胃不好，多吃点好的。”可当我端起碗，发现白粥里沉着半个咸鸭蛋——那是她省下给我买的。

那天傍晚，我跟着母亲去菜市场。她熟练地挑拣着青菜，突然停在鱼摊前驻足。摊主是个精明的女人，见她犹豫，便压低声音：”这鱼眼珠发亮，肯定新鲜。”母亲却摇头：”我儿子爱吃红烧肉，但我不吃。”摊主愣住，母亲从布袋里掏出两块钱：”买条最便宜的，给我儿子留着。”

回家的路上，母亲破天荒买了瓶橘子汽水。我们坐在树荫下，她第一次向我坦白：”这些年你爸总说’女人吃太多不吉利’，其实我饿得梳，但看着你长身体…”话没说完，汽水罐”咔”地弹开，母亲仰头喝了一口，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葡萄。

这个发现彻底颠覆了我对母亲身体的认知。她的”小”不是生理上的，而是精神层面的。她把自己活成个精打细算的容器，把最好的都装进我的生活，却连自己最基本的需求都装不下。有次深夜胃痛，我摸黑去厨房找药，看见母亲蜷在沙发里，面前摆着半碗冷掉的方便面，电视里正播放着美食节目。

真正让我震撼的，是去年冬天。母亲突然晕倒在厨房。救护车来时，她正蹲在地上捡拾我掉落的纽扣，围裙口袋里还揣着没来得及洗的菜叶。医生说她的血压低得吓人，我才知道这些年她偷偷把降压药藏在针线盒里，只有在最严重时才舍得吃两片。

住院那周，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卸下所有伪装。她躺在病床上，腹部平坦得像被熨斗烫过，却因为长期弯腰而布满褐色老年斑。我握着她枯瘦的手，突然发现她掌心的茧子比我的还厚——那是常年握菜刀留下的痕迹。

出院那天，母亲坚持要自己做饭。她笨拙地切着土豆丝，刀刃突然打滑，土豆”啪”地摔在地上。我慌忙去捡，却看见她眼眶发红：”别怕，妈妈会…”话没说完，她突然捂住腹部蹲下，我这才想起她做过胃镜，医生说胃黏膜已经严重萎缩。

那天晚上，我第一次在母亲床头柜发现抗抑郁药。她说是工作压力大，其实我知道，她只是害怕自己变得像她母亲那样，连碗都端不稳。月光透过窗帘缝隙，在她鬓角的白发上织出银网，我突然明白，母亲的”大”与”小”从来不是矛盾，而是爱的两种形态——一个是包容万物的胸怀，一个是甘愿被装满的谦卑。

如今每当我路过超市，总会想起母亲在菜市场佝偻的背影。她总说”东西多才热闹”，却把自己活成个随时能装下整个世界的容器。那些被她省下的肉、蛋、水果，最终都化作了我生命中的养分。而她自己的胃，却像被掏空的陶罐，空荡荡地盛着岁月的叹息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母亲年轻时的日记本。泛黄的纸页上写着：”今天给儿子织了双毛袜，针脚歪歪扭扭，但他说比商店买的暖和。”我忽然想起她总说”妈妈的肚子小，好吃的东西总是一口就饱”，原来她把自己活成了个永远填不满的容器，把所有的爱都化作了我生命中的养分。
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我轻轻合上日记本。母亲正在厨房熬粥，砂锅边沿的裂痕像极了她眼角的皱纹。我知道，这个永远装得下世界的女人，终将在某个清晨，被装进装殓盒。但她的爱，会像她孕育生命时那样，永远在我心里生根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