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掌纹里的光》
七岁那年的雨季,我第一次被父亲举过头顶。那是个闷热的午后,蝉鸣声裹着湿气从纱窗里渗进来,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。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,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托住我的后颈,另一只手抓起我的脚踝。
“小满看,”他把我举到院墙的高度,”墙头那株枇杷树,春天开过白花,现在结了青果。”我踮着脚尖,看见枝桠间鼓鼓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,晨露在叶尖折射出细碎的光。父亲的手掌像张开的荷叶,托着我直到暮色四合,直到我的脚尖沾满墙灰。
这个画面总在我人生低谷时浮现。高三模考失利那天,我攥着数学卷子站在教学楼天台,远处工地的塔吊正在暮色中缓缓转动。父亲不知从哪找到我,把保温杯塞进我手里:”还记得枇杷树吗?青果要经过霜打才能甜。”他粗糙的拇指摩挲我卷子上的红叉,”你看,这错题不是缺点,是树根往深处钻的记号。”
后来在大学辩论赛现场,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,喉咙突然发紧。父亲从观众席第三排站起来,举起右手比出”V”字。他掌心的老茧在聚光灯下泛着微光,像当年托举我时一样笃定。我深吸一口气,听见自己说:”各位评委,真正的说服不是声音大,而是让逻辑像枇杷树的根系,在沉默中扎进听众的心。”
去年在建筑工地实习,我跟着师傅爬到脚手架顶端。钢筋在烈日下泛着白光,汗水顺着安全帽带滑进衣领。突然脚手架晃了晃,我下意识抓住师傅的腰带。他笑着把我往上一托:”丫头,当年你爸举你的时候,我就在旁边。”风掠过他花白的鬓角,我看见他掌纹里嵌着三十年的水泥灰。
现在每当我遇到困境,总会想起那个被举在半空的下午。父亲掌心的温度透过记忆传递,让我在谈判桌上镇定自若,在手术台前从容不迫。上周给新人培训,我特意选了枇杷树的照片做课件。当实习生小林怯生生问我:”老师,我总是记不住病例分类怎么办?”我指着照片说:”记住,青果要经历多少次霜打,才能在某个清晨突然变得甜。”
前些天父亲住院,我推着轮椅陪他散步。夕阳把住院部走廊染成琥珀色,他忽然握住我的手:”当年举你,是让你看见自己比想象中更高。”他的掌心依然布满沟壑,却像老树盘虬的根,深深扎进我的生命里。我握紧他的手,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让我自卑的疤痕,早已在时光里长成掌纹里的光。
此刻窗外的枇杷树正在落叶,青果变成了金黄的灯笼。我轻轻摩挲掌心的纹路,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举我过墙,不是要让我永远站在高处,而是教会我:真正的挺拔,是把根扎进泥土,让每个清晨都能从黑暗里长出新的枝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