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你好》

《你好》

图书馆的玻璃窗蒙着薄雾,我蜷缩在靠窗的木椅上,看阳光在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的烫金标题上跳跃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布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,转身时正撞见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。

“小姑娘,你好。”老人用带着吴侬口音的普通话开口,灰白鬓角垂落几缕银丝。我注意到他胸前的红绸布上别着枚褪色的”光荣在党50年”纪念章,藏青色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笔记本。

这个叫张伯的老人从此成了图书馆的常客。每天清晨六点半,他总会在古籍区的樟木箱前驻足,用放大镜仔细端详《朱子家训》的残页。有次我撞见他对着”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”的条目出神,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批注。

“这三个字啊,”某天午休时张伯突然开口,”比’我爱你’动听多了。”我惊讶地抬头,他正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笔记本扉页的钢笔字:”1949年5月,我在苏州河畔遇见她,她穿月白旗袍,说’你好’。”

记忆随着他的讲述徐徐展开。1948年的上海,国共内战硝烟未散,张伯作为地下党员在码头运送进步刊物。某个暴雨夜,他在昏暗的仓库里发现个蜷缩在纸箱堆里的年轻女学生,她浑身湿透却护着本《新青年》,见到他就说了句”你好”。

“她说这三个字像暗号。”张伯的眼角泛起水光,”后来我们藏在霞飞路76号的阁楼里,每天用毛笔在信纸上写’你好’,她教我读《诗经》,我教她认俄文。”

我注意到他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,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少女站在梧桐树下,胸前别着朵白玉兰。张伯告诉我,那是1951年他们结婚时,妻子在苏州河畔送他的定情信物。

“后来她成了医学院的助教,我转业到图书馆工作。”张伯轻轻抚过照片边缘,”我们共生下三个孩子,却总在饭桌上用’你好’问候对方。”他翻开笔记本,密密麻麻的”你好”从1949年写到2023年,每页都夹着不同年代的报纸剪报——抗美援朝的捷报、恢复高考的公告、香港回归的新闻。

暮色渐浓时,张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。里面躺着枚生锈的铜钥匙,钥匙扣上刻着”你好”。”这是当年我们藏书的保险箱钥匙。”他颤巍巍打开盒盖,露出泛黄的《毛泽东选集》和半袋炒米,”每次’你好’传到,我们就交换情报。”

玻璃窗上的雾气又浓了些,我忽然想起张伯总说”你好”里藏着千钧之力。1949年的苏州河畔,1950年的阁楼灯光,1966年的红卫兵抄家,1978年的高考考场,1997年的香港回归庆典——每个时代的”你好”,都是穿透历史迷雾的星光。

“现在年轻人总说’我爱你’。”张伯摩挲着钥匙上的划痕,”可’你好’是中文里最重的三个字,它要穿越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,才能在某个清晨准时出现在你面前。”他合上铁皮盒,转身时中山装下摆扫过我的手背,带着樟脑丸的清香。

离开图书馆时,我特意绕到古籍区。樟木箱里的《朱子家训》旁,静静躺着本崭新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阳光穿透书页,在”你好”的注解旁投下细碎光斑。忽然明白张伯说的:中文的韵律藏在平仄里,而”你好”三个字,是刻在民族血脉里的心跳声。

暮春的细雨落在肩头,我听见街角早餐摊的老板娘大声喊:”阿婆,你好!”油条在热锅里翻腾,蒸笼掀开时腾起白雾,恍惚看见1949年的苏州河畔,1950年的阁楼灯影,1978年的考场窗棂,1997年的维港晨曦,2023年的图书馆木椅——所有时空的”你好”,都在此刻化作氤氲的茶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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