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树下的独白》
高二那年冬天,我剪掉了及腰的长发。站在理发店镜子前,看着齐肩短发在暖气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:”现在的女生都疯了吗?”
我攥紧校服领口,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。镜中那张被粉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脸,左眼角还留着上周被同学泼的奶茶印子。走廊尽头的选美比赛海报在风里晃动,金色的银杏叶贴纸簌簌飘落,像无数只嘲笑的眼睛。
那是我们班第三次筹备元旦晚会。前两次的节目都被班主任以”形式过于先锋”为由否决,这次他们终于同意我们排演先锋话剧。我抱着写满批注的剧本冲进教室时,正撞见班长把我的台词本撕成两半,纸屑像雪花般落在她新做的水晶甲上。
“林小满,你当自己是艺术家吗?”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,细高跟碾过满地纸屑,”连张老师都说了,这种自以为是的东西不适合我们班。”
那天傍晚我蹲在图书馆角落,看着窗外银杏树把天空裁成碎片。忽然听见有人用铅笔在桌面画圈:”听说她爸是国企下岗职工?””她妈在菜市场卖菜?””她爸再婚的时候,她连红包都没给。”圆珠笔尖在纸面划出刺耳的声响,像指甲刮过黑板。
我摸出书包夹层里的旧钢笔,这是爷爷留下的遗物。笔帽上刻着”1983.7.15″,那是他参加恢复高考的日子。钢笔尖在掌心硌得生疼,恍惚间看见十八岁的爷爷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在煤油灯下抄写《红楼梦》。
“同学,你的钢笔。”不知何时出现的陈老师不知从哪里捡起了笔,她灰白的头发梳成利落的背头,左手始终揣在米色风衣口袋里。这个总在课后帮我们改作文的语文老师,此刻正用钢笔尾端轻轻敲击我的课桌。
“老师,这是……”我慌忙起身,却撞翻了他手边的保温杯。褐色的茶水在《牡丹亭》剧本上洇开,把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的句子染成模糊的色块。
“1978年恢复高考时,我也用这支笔抄过《离骚》。”陈老师用袖口擦拭着钢笔,”那时候我们连墨水都要攒着用,但总有人愿意在煤油灯下写诗。”他的目光扫过我撕碎的剧本,”艺术就像野草,越是踩越长得疯。”
那天夜里,我第一次在日记本上画了幅画。月光从铁窗棂斜斜切进来,照见画中穿校服的女孩站在银杏树下,短发被风吹得贴在额前,黑框眼镜反射着冷冽的光。她身后是被撕碎的剧本残页,却有一只白鸽正从纸屑间飞起。
第二天早读,我看见班长在课桌里塞了张字条:”放学后老地方见。”我捏着字条冲进厕所,却在隔间外听见她压低的声音:”那个疯丫头要演女主角?她爸再婚时连喜糖都没给……”
“可她爷爷是老教师,她妈在菜市场坚持用有机蔬菜摊位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过冰,”上周她帮流浪猫做了绝育手术,用的是自己攒了半年的早餐钱。”
我们站在操场双杠旁,班长突然掏出一管蓝色眼影:”我给你化个妆。”她睫毛膏刷得又浓又密,像要遮住所有不完美的角落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她忽然说:”其实我偷偷看过你演的《雷雨》,周冲的台词你背得比剧本还熟。”
那天下午,我在道具间发现被遗忘的旧戏服。那件墨绿色旗袍的盘扣里,缝着张泛黄纸条:”赠予1983届话剧社林老师,愿戏剧永存。”钢笔字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,恍然间与陈老师的话重叠:”真正的艺术从不在聚光灯下,而在每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生长。”
元旦晚会那天,礼堂顶灯突然短路。黑暗中响起陈老师沙哑的嗓音:”现在请欣赏《牡丹亭·惊梦》选段。”应急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幕布上,齐肩短发的林小满穿着借来的旗袍,在《皂罗袍》的唱词里看见了自己十八岁的模样。
谢幕时我收到匿名信:”你演的杜丽娘比电影版更美。”信封里夹着张银杏叶,叶脉里蜿蜒着钢笔字:”真正的酷,是看清世界的不完美后,依然选择做自己的太阳。”
后来班长成了我们班最会写剧本的人,陈老师把我的日记本编成《野草集》在校园文学社刊发表。而那个总在食堂嘲笑我的男生,某天突然递给我一盒颜料:”听说你画得很好,能教我吗?”
此刻我坐在大学画室的落地窗前,阳光穿过银杏叶的间隙,在调色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钢笔在速写本上沙沙作响,画中穿校服的女孩正在给流浪猫包扎伤口,短发被风吹起,黑框眼镜后是一双看透星辰的眼睛。
窗外传来陈老师的声音:”同学们,艺术不是讨好世界的技巧,而是忠于内心的勇气。”我望向窗外摇曳的银杏树,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的雪。当最后一片金叶飘落时,我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说:真正的酷,是成为自己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