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林深处的钢叉》
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,我踩着泥泞的田埂往老宅走时,正撞见竹篱笆外翻飞的灰影。那团毛茸茸的灰影在竹枝间腾挪,惊起几片新发的竹叶,像被风吹散的碎银。
“阿义!你当真连钢叉都不要了?”竹梢传来沙哑的呼喊。我抬头望去,只见竹梢上蹲着个佝偻的背影,褪色的蓝布衫下摆沾满泥浆,手里握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钢叉。这分明是村口老井边常见的佝偻老人,可那双眼睛却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少年。
记忆突然被竹梢上晃动的钢叉搅动起来。八十年前那个雪夜,我跟着鲁迅先生穿过石门村时,正是这个扎红头绳的少年从土墙后闪出,钢叉尖上挑着只雪白的猹,在零下十度的寒夜里像团跳动的火焰。少年将猹往我怀里一塞,转身消失在雪幕中,只留下竹枝划破空气的簌簌声。
“这竹筒里装的是什么?”我蹲下身,竹篱笆缝隙里探出的青竹筒里,几簇新笋正顶着湿润的泥土。老人佝偻着身子凑过来,钢叉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冷光:”去年台风刮断的竹子,我攒着修个竹筒。”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笋尖,”就像当年攒着钢叉,等阿爹回来。”
钢叉突然在掌心一颤。老人浑浊的眼底闪过异样的光,竹筒里的笋叶无风自动,我仿佛看见八十年前的少年举着钢叉,在漫天大雪中追逐那只偷萝卜的猹。钢叉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,少年红扑扑的脸蛋冻得通红,却始终没松开刺猹的手。
“您…还在等什么人?”我试探着问。老人手中的钢叉突然指向竹林深处,惊起一片竹叶纷飞。顺着钢叉的指向望去,斑驳的土墙上,依稀能辨出模糊的粉笔画:戴礼帽的洋人、穿长衫的先生、扎红头绳的少年,最后是只捧着钢叉的猹。
“阿爹临终前说,等钢叉变成弯钩,猹就不再是猹了。”老人声音突然哽咽,钢叉在夕阳下折射出奇异的光,”可这钢叉始终没变。”我伸手去接他掌心的钢叉,却摸到竹筒里新笋的冰凉触感。
暮色渐浓时,老人从竹篱笆后拖出个褪色的竹筐。筐底铺着干枯的竹叶,中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根钢叉,最底下压着本泛黄的笔记本。翻开泛黄的书页,字迹已晕染成团,却还能辨认出”1920年3月17日,钢叉有了第一个缺口”这样的记录。钢叉们排列在窗棂前,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,像某种古老的密码。
“当年阿爹教我打钢叉,说这叉子要像竹节一样节节生发。”老人摩挲着最顶上的钢叉,”可后来钢叉越打越短,竹笋却越长越高。”月光漫过窗棂,照见墙上的粉笔画正在慢慢变化:穿长衫的先生化作青衫书生,戴礼帽的洋人变成蓝衫工人,而捧钢叉的少年竟与那只猹手拉着手,在竹海中化作一抹青烟。
钢叉突然在月光下发出清越的鸣响。老人颤抖着从竹筐底层抽出个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裹着十二根新磨的钢叉,最上面那根弯成了半圆的钩子。他颤巍巍地举起弯钩,月光在钩尖凝成一道银弧:”当年阿爹教我,钢叉变弯钩,才能接住竹笋落下的雨。”
竹海里忽然落下细碎的声响。我抬头望去,漫天星子都坠进了竹林,化作千万粒银砂落在竹叶间。老人将钢叉轻轻插进土墙上的粉笔痕,那些模糊的画像竟随着钢叉的插入渐渐清晰:先生教少年读书,工人与书生共饮竹筒酒,少年与猹在月下分食竹笋。
“鲁迅先生说,希望本是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”老人将弯钩钢叉递给我,”可竹笋总要破土而出,钢叉总要弯成钩子。”月光沿着钢钩的弧度流淌,我看见墙上的粉笔画里,少年与猹终于捧着弯钩,接住了从竹梢滴落的第一颗春雨。
晨雾未散时,我背着十二根钢叉往镇上走。露水打湿了竹筒里的新笋,却浇不灭钢叉上流转的晨光。转过山坳时,忽见竹林深处腾起袅袅炊烟,粉笔画上的少年与猹正在竹影里招手,而墙上的钢叉们早已化作春泥,滋养着破土而出的新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