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花落满肩》
老槐树又开花了,细碎的白瓣子落在我的校服上,像撒了一肩的盐。我蹲在树根旁数着花瓣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”咔嗒”一声,是铁皮铅笔盒摔在地上的响动。
“又写死什么了?”陈老师的声音裹着粉笔灰,落在我的练习本上。我慌忙把本子往怀里拢,纸页里夹着的干枯槐花簌簌掉落。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在作业本里夹带与死亡相关的句子,前两次她都只是用红笔圈出”自杀””绝望”几个字,今天的批注却多了句:”你笔下的死亡,总带着青涩的酸。”
我摸着校服口袋里的玻璃瓶,里面装着去年秋天捡的槐花。那天我蹲在老槐树下,看最后几片叶子被风卷着撞上铁丝网,像无数只折翼的白蝶。父亲说要带我去医院,可车钥匙始终插在车锁里没动。母亲在厨房剁排骨的声音,和楼下麻将馆的喧闹此起彼伏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用不同的节奏摇晃。
“林小雨,你过来。”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,窗外的槐花簌簌落在她深蓝色的窗帘上。她正在批改的作文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纸,是三十年前学生的毕业留言,墨迹被时光洇得模糊:”陈老师,我考上师范那天,把您送的槐花别在襟前,后来它枯了,可我始终记得那天的风很暖。”
那天的阳光穿过百叶窗,在办公桌上投下细密的栅栏。陈老师摘下老花镜,镜腿在鼻梁上压出浅浅的红痕。”你记得吗?初二那年你发烧住院,我每天去送饭,看见你床头摆着本《我与地坛》。”她的声音像槐花落在水面,漾开一圈圈涟漪,”史铁生说,死是生命的完成式,可你才十六岁啊。”
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。父亲醉醺醺地推门回家,母亲抱着发烧的我冲进雨幕。急诊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,我数着点滴管里坠落的水珠,听见自己说:”等槐花开了,我就去死。”护士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,说:”小朋友,槐花是春天开花的。”
放学时老槐树正在落花,我踩着花瓣往家走。路过街角的裁缝铺,听见里面传来《茉莉花》的旋律。橱窗玻璃映出我单薄的影子,忽然想起陈老师说的”青涩的酸”。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门,看见张阿姨正在给客人改衣服,她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光。
“要试试新做的校服吗?”张阿姨递给我一件淡青色的衬衫,衣襟处绣着细密的槐花。”我女儿以前也总说’要像槐花一样飞走’,后来她在青海支教时,收到孩子们寄来的槐花标本。”她说话时,窗外的夕阳正把槐花染成琥珀色,”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,就像这些落花,会变成泥土滋养新芽。”
那天晚上我失眠了。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幅会呼吸的水墨画。我打开珍藏的玻璃瓶,去年秋天采的槐花早已蜷缩成褐色的蝶。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母亲哼唱的《茉莉花》,和着远处广场舞的音乐,竟意外地和谐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陈老师办公桌前发现个牛皮纸信封。拆开是本《我与地坛》,扉页上写着:”给总在死亡里寻找答案的孩子。当你不再恐惧凋零,春天自会来叩门。”信封里还夹着张字条:”放学后去老槐树认领属于你的槐花。”
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回到老槐树下,看见陈老师正带着几个同学给树干刷白漆。树皮皲裂的纹路间,嵌着去年秋天孩子们用彩笔写的愿望:”希望陈老师永远年轻””愿槐花永远飘香”。我摸着树根处新添的铜牌,上面刻着:”1978级学生陈文秀种植”。
那天黄昏,我摘了朵完整的槐花别在襟前。陈老师走过来,把一包槐花种子放进我手心:”史铁生在地坛等了二十年,等来的不是死,是女儿的解释和母亲的道歉。”她的眼角有细纹,却比槐花更温柔,”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生命与土地的和解。”
现在我的书桌上摆着张阿姨送的手绣槐花,针脚细密如春雨。每当槐花飘落,我就想起她说的话:”你看这树,每年都要落叶,可它年年在开花。”去年冬天老槐树被大雪压断枝桠,今春却从伤口处冒出新芽,开出的花比往年更白更香。
上周我去医院看父亲,他正戴着老花镜读《我与地坛》。阳光穿过病房的玻璃窗,在他银白的鬓角洒下细碎的光斑。他突然说:”昨天梦见老槐树开花了,花落在我肩上,像小时候你母亲那样。”
窗外的槐花又落了一地,我忽然明白,死亡从来不是终点,而是生命在时光里开出的另一种花。那些把死亡挂在嘴边的人,或许正在用最疼痛的方式,向这个世界呼喊爱的形状。就像老槐树年年飘落,又年年绽放,在生与死的轮回里,始终坚守着对春天的信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