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槐花落时》

《槐花落时》

江南的梅雨总比别处绵长。我站在老宅的雕花木窗前,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,恍惚又看见那个雨夜。她撑着油纸伞站在青石板路上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路灯下泛着碎银般的光。

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七年。她总说老槐树比她年长,树皮上的沟壑里藏着三十八个春去秋来。我蹲在树下数过,可每次数到第三十八道裂痕,她就会笑着打住:”数到头了就当是第零道。”树影在她白旗袍上摇曳,像极了那年春天我送她的第一支玉兰。

婚礼请柬抵达时,我正在给树根注射营养剂。红封套在水泥地上弹跳着滚进排水沟,沾满泥浆的”囍”字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墨团。老槐树在雷雨中簌簌发抖,去年我新添的那道刻痕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。

“林医生,陈太太说您最懂她。”护士递来诊断书时,我正给树干包扎伤口。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在X光片上折射冷光,像极了七年前我偷偷藏起来的那枚。当年她执意要戴婚戒,说金属的凉意能提醒自己别再犯傻。

手术室的无影灯亮起时,我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落花声。陈太太的麻醉剂代谢异常,心电图上的波纹突然变成紊乱的直线。我冲出手术室时,正撞见陈医生在走廊尽头打电话: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。”手机从颤抖的指间滑落,屏幕映出他眼底的血丝。

暴雨倾盆的深夜,老槐树在风中呜咽。我从陈家地下室翻出当年的病历本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诊断书:妊娠期高血压合并子痫前期。日期是婚礼前两周。雨滴砸在生锈的铁皮箱上,发出闷响,像极了七年前产房外那场暴雨。

“医生,她为什么非要嫁给陈先生?”护士举着雨伞挡在我和陈医生之间,伞骨上坠着水珠。我望着她胸前的工牌,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,她蜷缩在急诊室长椅上,羽绒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皱巴巴的请柬。

陈医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医用胶布在雨中发潮:”你当年就该劝她打掉孩子。”他的白大褂沾满泥水,袖口露出半截青色血管。我摸到他虎口处的新月形疤痕,那是给双胞胎接生时留下的。

老槐树在闪电中显出苍老的轮廓,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像极了新生儿的小手。我翻开陈医生口袋里的手机,锁屏照片是两个婴儿的脚丫,日期停在婚礼当天。视频通话记录里,陈太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:”别告诉林医生…”

雨势渐歇时,我在树根处发现个褪色的玻璃罐。七年前她塞给我的那罐槐花蜜,糖霜早已风化成粉末。罐底压着张泛黄的B超照片,双胞胎的心跳曲线在雨水中洇成模糊的墨迹。树影婆娑间,我仿佛又看见她跪在手术台前,攥着那张写着”引产同意书”的纸。

晨雾未散时,陈医生抱着保温箱冲进急诊室。两个襁褓在霞光中微微颤动,像极了老槐树上新生的嫩芽。护士们围过来时,我看见陈医生眼角泛着泪光:”林医生,她终于肯戴婚戒了。”

我转身走向老宅,木屐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。树皮上新刻的裂痕在阳光下泛着金光,这次我数到了第四十道。风过时,槐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,带着清晨的露水与七年前相同的清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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