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梧桐树下的蝉鸣》
九月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,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摩挲着桌角被圆珠笔磨得发亮的边角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蝉鸣。那声音像一把钝锯,一下下划破记忆的胶片,将我拽回十六年前那个绿藤缠绕的夏天。
那时我们总在课间趴在窗台上数梧桐树。整棵树都爬满了翡翠般的藤蔓,细长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。张老师常说这棵梧桐是学校的”活化石”,据说它比建校还要早三十年。我们总爱把作业本折成纸飞机,看它们乘着蝉鸣的气流,在藤蔓间划出银色的弧线。记得有次我写错数学题,被王老师拎到讲台前罚站。透过梧桐叶的缝隙,我看见李晓阳正把冰镇汽水藏在课桌底下,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桌洞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。
蝉鸣最盛的午后,教室后墙的绿萝会垂下长长的藤蔓。陈小雨总爱把课本卷成筒,对着阳光吹气,说这样能吹散困意。她马尾辫上的蝴蝶结被风吹得歪歪扭扭,像只随时要飞走的蓝闪蝶。我们会在课间分食她带来的杨梅,酸甜汁水染红指甲,在作业本上留下暗红的月牙。那时谁也没想到,这个总把橡皮切成小方块的女孩,会在三年后成为跨国婚姻的缔造者。
最难忘的是那个暴雨突袭的黄昏。天空像被泼翻了墨汁,梧桐叶在狂风里打旋。我们被困在教室,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闷响。李晓阳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。”这是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纪念品。”他说话时喉结在雨声中滚动,”他说每个颜色代表一种心情。”我们轮流抓起弹珠对着灯光看,阳光穿透棱角分明的玻璃,在地面投下七彩的星子。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她发梢还挂着雨珠,却笑得比窗外的霓虹灯还要亮。
毕业前最后一次值日,我负责擦拭教室后墙的爬山虎。那些曾攀附在课桌椅上的绿色精灵,此刻正从水泥裂缝里探出嫩芽。陈小雨突然递来瓶蓝墨水:”给梧桐树写首诗吧。”我们蹲在树根旁,用树枝在树皮上刻下歪歪扭扭的字迹。蝉鸣声里混着刻刀划过树皮的沙沙声,像某种古老的仪式。李晓阳从书包里翻出张泛黄的纸,上面是他用钢笔画的三十七张同学肖像,从开学到毕业的每个瞬间都被定格。
去年深秋回母校,发现那棵梧桐树被拦上了围挡。推土机的轰鸣声中,陈小雨穿着西装站在树根旁,手里攥着拆迁通知书的复印件。”开发商说要建网红咖啡馆。”她眼眶泛红的样子和当年分杨梅时一模一样,”可树根已经扎进地底三十米,拔起来会伤到整片绿化带。”我们蹲在围挡前,看着工人用铁锹挖开藤蔓,那些缠绕了十六年的绿色记忆,正随着碎土簌簌落下。
前些天收到李晓阳从纽约寄来的明信片,背面贴着中央公园的枫叶标本。他说在咖啡馆遇见个弹吉他的中国女孩,她弹的正是我们当年在课间哼唱的《起风了》。明信片里夹着片梧桐叶,叶脉间还残留着旧时光的纹路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蝉鸣从来不只是声音,它是梧桐叶上滚动的露珠,是橡皮屑粘在课桌的痕迹,是无数个欲言又止的黄昏里,我们共同呼吸过的潮湿空气。
此刻我又听见蝉鸣,但声音里多了几分金属质感。窗外梧桐树的藤蔓被改造成透明栈道,游客们举着自拍杆走过树影婆娑的走廊。我摸出抽屉深处的铁皮盒,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在夕阳下流转着微光。或许青春从来不是逝去的标本,而是像这些弹珠,被时光打磨过棱角,却始终保持着最初折射光线的姿态。就像那棵被移植到咖啡馆的梧桐树,它的根须依然在寻找土壤,而我们的故事,正在新生的年轮里继续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