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寄出的信》

《未寄出的信》

梅雨时节的玻璃瓶总在窗台发霉。我蹲在储物间里擦拭那个青瓷瓶,指腹蹭过瓶身时突然想起去年深秋,林夏把信折成纸船放进它里的样子。

那时我刚搬进这栋老居民楼,在电梯里遇见总穿杏色针织衫的独居老人。她总在清晨五点准时收晾衣架,却会在傍晚六点准时出现在楼道拐角,给我带还带着体温的饭团。直到某个暴雨突袭的黄昏,我撞见她在楼道里和穿校服的女孩激烈争执,女孩举着沾满泥水的自行车把,老人则攥着被雨水泡皱的缴费单。

“林阿姨,您认识小夏?”我攥着湿透的伞站在雨幕里。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。”她是我孙女。”她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”这孩子总把死活挂在嘴边,可我知道她心里装着多少事。”

那天傍晚,我跟着老人来到她堆满旧物的阳台。锈迹斑斑的铁架上挂着褪色的蓝布帘,帘后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。老人掀开帘子,露出正在练琴的少女——她左手无名指缠着绷带,琴键上还沾着未擦净的墨水渍。”小夏妈妈走的时候,她把琴谱全烧了。”老人摩挲着琴键,”从那以后,她总说这世上的干净都是骗人的。”

后来我常在琴声里见到小夏。她总把校服穿得歪歪扭扭,书包带子永远系不整齐,却会在数学考砸后把试卷折成纸船。有次我撞见她把写满字的信纸塞进青瓷瓶,阳光穿过她发梢时,我瞥见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:”给林阿姨的道歉信”。她转身时,我看见她校服袖口沾着未干的蓝墨水。

深冬的暖气片发出嗡鸣,我裹着毛毯缩在客厅。电视里正在重播《红楼梦》,贾母说”咱们这样大观园里的人,谁又是干净的”。小夏突然推门进来,带着寒气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白雾。”林阿姨住院了。”她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,”医生说她肺里的阴影和二十年前那场火灾有关。”

我掀开盖子,白粥里浮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。这是老人每年秋天都会收集的,她说这样粥会更甜。小夏突然哽咽:”她总说不能让我知道她当年为什么逃出来。”我望着她发红的眼眶,想起那天在琴房看到的烧焦的琴谱。

清明那天下着绵密的雨。我在医院走廊遇见小夏,她攥着老人叠得整整齐齐的缴费单,像攥着什么易碎的东西。”其实那天火灾不是意外。”她突然开口,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单据上,”林阿姨为了救被困的孩子,把安全通道堵住了。”单据上的水渍晕开墨迹,我看见”林夏”的名字被晕染成模糊的蓝。

老人最后那封信是用盲文写的。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,青瓷瓶里除了泛黄的信纸,还藏着二十年前的小学毕业证书。烫金字迹已经褪色,但”林夏”两个字依然清晰。信纸背面有老人用盲文针孔压出的痕迹,上面写着:”我的孙女教会我,干净是种奢望,但活着的本身就是光。”

现在我的窗台上摆着那个青瓷瓶,梅雨季的潮气让瓶身蒙了层薄雾。偶尔有纸船从瓶口浮出,载着银杏叶在雨中打转。楼下传来老人收晾衣架的叮当声,混着远处钢琴声的余韵。我知道那些说不出口的道歉、来不及解释的往事,终将在时光里沉淀成琥珀色的光。

窗外的梧桐开始抽新芽,树影在信纸上摇晃。我提起笔想给小夏回信,却只写下一行盲文:”干净是种奢望,但活着的本身就是光。”墨迹未干时,楼下传来熟悉的琴声,这次是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三乐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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