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晨昏线》
暮色漫过老宅的青砖墙时,我总爱坐在父亲的工作台前。台面上那把被磨得发亮的榫卯刨子,像条银色的溪流蜿蜒着,从东墙一直延伸到窗外的梧桐树。父亲说,这刨子是他和母亲用三十年光阴打磨出来的,每一道木纹里都藏着晨昏线的秘密。
那年我十岁,第一次跟着父亲去镇上的木器厂。厂区东头那棵歪脖子槐树下,站着个穿褪色蓝布衫的老木匠。他正用布满老茧的手给新来的学徒示范榫卯结构,阳光穿过槐树叶子,在他花白的鬓角洒下细碎的金箔。父亲突然拉住我,压低声音说:”记住,做木匠要像做人,榫头要稳,卯眼要准。”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人生的第一课。
母亲总在黄昏时分开始她的魔法。厨房的玻璃窗蒙着水汽,她握着青花瓷碗的手腕像转动的风车,把晚霞搅进紫薯粥里。我至今记得她教我包荠菜馄饨时说的话:”包饺子要像做人,褶子要藏住棱角。”她包的馄饨皮薄如蝉翼,咬开时总能在舌尖尝到阳光的味道。有次我偷懒把馅料装得太满,馄饨在沸水中翻滚着露出馅料,像一群慌张的白色蝴蝶。
十八岁那年,我收到建筑系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父亲在祠堂前的石阶上刻下第一道木纹。他用祖传的墨斗在青石板上拉出笔直的线,石屑簌簌落在肩头,像细雪覆盖着父亲新添的白发。母亲默默把刚蒸好的桂花米糕放在石阶旁,糕点上插着两根翠竹,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毕业设计那天,我带着团队在图书馆熬了三个通宵。当晨光穿透穹顶的玻璃天窗,照在由三千根木条编织的穹顶模型上时,我突然想起父亲的话。那些交错攀升的木条,不正是人生中此消彼长的价值与情感吗?模型中央的榫卯结构像颗心脏,将整个建筑串联成有机的脉络。
工作第三年,我在设计院遇到了林工。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,口袋里永远揣着本泛黄的《营造法式》。有次暴雨夜,我们被困在工地,他突然指着脚下的青砖说:”你看这砖缝,像不像人生起落?”砖缝间滋生的青苔,在雨水中舒展成绿色的波浪,我突然明白,真正的价值感不是凌空蹈虚的设计图,而是能让雨水找到归途的砖缝。
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那年,父亲的刨子开始生锈。他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去老街的早市,把新采的竹编筐卖给菜农,只为了多陪母亲说说话。有次我看见他蹲在菜市场门口,用竹篾编着歪歪扭扭的兔子,说这是要送给母亲的”护身符”。竹篾在晨光中泛着青碧的光,像母亲年轻时的发梢。
去年冬至,父亲在老宅天井里立了座榫卯亭。亭柱间缠绕着母亲最爱的紫藤,藤蔓在风中沙沙作响,像无数未说完的话。我站在亭中央,突然发现父亲新添的皱纹里藏着细密的木纹。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,恰似他半生里被阳光晒暖又被雨水冲刷的痕迹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父亲年轻时的日记本。泛黄的纸页上写着:”1968年9月15日,今天学会打直角榫,心里像装了颗不会摇晃的星星。”母亲在旁边画了朵木棉花,旁边写着:”他打错了三个眼,我偷偷用泥补上了。”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老照片,父亲穿着中山装站在木器展台前,背后是母亲用红绸带系着的木雕凤凰。
如今我常在黄昏时给父亲读诗。他总爱把《江雪》的”千山鸟飞绝”念成”千山木香绝”,说鸟儿飞走了,但松针上的雪永远留得住。母亲坐在藤椅上,把晒干的桂花装进父亲的老茶壶。茶汤入口时,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晨昏线,在木纹与茶香里静静流淌。
前些天带女儿去老宅玩,她踮着脚给紫藤花架系红绸带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能触到父亲的工作台。女儿突然指着刨子说:”爸爸,这刨子像不像时空穿梭机?”我笑着看她,突然明白,原来每个时代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,雕刻属于自己的晨昏线。
暮色再次漫过青砖墙时,我看见父亲在给榫卯亭加固木柱。母亲在厨房熬着枇杷膏,蒸汽在窗上画出蜿蜒的晨昏线。晚风掠过紫藤花架,带着木香与药香,轻轻拂过我们三代人共同书写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