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断弦与重续》
梧桐叶落满窗台时,我又看见那张泛黄的信纸。父亲临终前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”我想你”,被时光浸染得发脆,像被岁月反复揉皱的旧照片。
那时我刚满十六岁,在南方小城的中学念书。母亲总说我是被父亲用风筝线牵扯大的孩子,因为每逢周末,父亲总会站在老槐树下,用竹竿挑着缀满玻璃珠的丝线,让我在跑过半个城时,能看见天际线处那抹微弱的亮光。
“这次作业写完了吗?”母亲第三次推门进来时,我正对着数学试卷发呆。她手里拎着塑料袋,里面装着医院开来的诊断书——晚期肝癌,确诊三个月。我盯着”肝功能衰竭”几个字,突然想起上周父亲说要去参加同学会,结果在半路晕倒在烧烤摊旁。
深夜的急诊室像座寂静的坟场。母亲蜷缩在塑料椅上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我握着父亲枯枝般的手,他掌心的茧子蹭过我手背,像砂纸般粗糙。护士推着点滴车经过时,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奇异的光:”小满,记得把老槐树砍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的眼泪砸在诊断书上,晕开了”治疗方案”的字迹。父亲喘着粗气,从口袋里掏出个褪色的铁皮盒,里面躺着半截断弦的木梳。那是他当年教我编辫子用的,断弦处缠着几根银丝,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当年你出生那天,我在城隍庙求了这根桃木梳。”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,”说能保孩子一生平安。”我这才想起,母亲总说父亲是捡来的孩子,襁褓里躺着这把木梳,被老道长判定为”克父命”。父亲却把断弦藏在枕头底下,每天清晨用断弦绑住我的辫梢。
“现在该换我绑你了。”他突然握紧我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掌纹渗进血脉,”断弦该重续了。”我这才惊觉,那根断弦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编进我的辫子里,细密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
化疗第三个月,父亲的头发开始大把脱落。那天他翻出泛黄的相册,指着我和他十岁那年在老槐树下的合影。”看,当年我给你扎的蝴蝶结。”照片里父亲盘腿坐在草地上,我蹲在他怀里数蚂蚁,槐花落在他肩头。他忽然伸手摘下我发间的木梳,轻轻一拉,断弦应声而断。
“现在该换你编新弦了。”他笑着把木梳塞进我手里,”用你的头发。”我怔怔地看着梳齿间那截断弦,突然想起母亲曾说,父亲总在深夜对着断弦发呆,把银丝一根根缠成新的弦。原来那些年,他都在默默修补我生命里的裂痕。
最后一次化疗前夜,父亲把我叫到床前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着他瘦削的脸,像张被岁月揉皱的旧信笺。他握着我的手,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皮盒,里面躺着重新编好的木梳。”断弦重续要两个人一起。”他笑着把梳子塞进我掌心,”就像当年你帮我粘断弦时那样。”
我这才想起,那年我八岁,发现父亲的木梳断弦后,用胶水把弦粘好。父亲却嫌胶水太黏,教我用蜘蛛网丝代替。我们蹲在老槐树下,用竹竿粘蜘蛛丝,等露水把蛛丝泡软,再慢慢缠在断弦上。父亲说这样编的弦能经得起风吹雨打。
“现在该你教我编新弦了。”我把胶水瓶推到他面前,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。剧烈的疼痛让他蜷缩成虾米,却固执地昂着头:”记住,断弦不是终点。”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个圈,像在勾勒老槐树的轮廓。
弥留之际,父亲用最后的力气在我辫梢系了根新弦。那根弦是用我掉落的头发编成的,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他断气前轻声说:”老槐树要砍了,但根还在。”我忽然明白,有些断裂不是死亡,而是让生命以另一种形态生长。
葬礼那天下着细雨,母亲撑着伞站在老槐树下。我望着被雷劈断的树干,树根处冒出新芽,嫩绿的新叶在雨中舒展。母亲从铁皮盒里取出重新编好的木梳,断弦处缠绕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
“现在轮到我们编新弦了。”她把梳子递给我,雨水顺着伞沿滴在木梳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我突然想起父亲曾说,断弦重续要两个人共同编织,就像老槐树的根系,即使主干断裂,根脉依然相连。
如今我已离开那个南方小城十年。每次经过老槐树遗址,总能看见新栽的树苗在风中摇曳。母亲把父亲的骨灰撒在树根处,她说这样根脉就能一直连着。我带着那把重新编好的木梳,用女儿的长发编成新的弦。梳齿间缠绕的银丝,是女儿出生时我剪下的头发,也是父亲临终前系在我辫梢的那根弦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父亲最后写的信。信纸边缘有被水渍浸透的痕迹,像滴未干的泪。”小满,断弦重续不是修复过去,而是让断裂处生长出新的可能。”他画了棵被雷劈断的老槐树,树根处冒出新芽,枝桠间系着用蛛丝编成的弦。
我忽然明白,生命中的断裂从不是终点。就像老槐树在焦土中萌发新芽,就像断弦在银丝缠绕中重新歌唱。那些被删除的时光、断裂的誓言、未说出口的思念,最终都会在记忆的土壤里,长成新的年轮。
窗外的梧桐叶又开始飘落,我轻轻抚过信纸上的水渍。父亲说过的每句话,都在时光的褶皱里开出了花。那些被我们亲手切断的弦,原来早已在某个无意识的瞬间,重新编织进生命的经纬之中。